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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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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铁枪不再在夜云和山崖间飞舞,而是紧紧握在铁手中,在或许是人生最后一场战斗里,西门望这位背叛魔宗数十年的强者,最终还是回到了最初的世界,力量源源不绝,展现出了正宗魔宗强者的风范。

    此时的西门望,就如同一座从天而降的山峰。

    而许尘就像山峰下一颗石砾,只能被碾压成粉末。

    西门望暴喝一声,脚踢夜云,举枪再打!

    许尘艰难举刀再挡。

    气浪四处溅射。

    许尘下坠的速度变得更快,如果就这样落在冰面上,就算他能躲开西门望接下来的铁枪,只怕也会被活活震死!

    然而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他跃至空中之前便提前做好了计算,他堕地之处恰好在莲田里,莲田里有数十个先前被小铁壶炸开的洞口。

    幽黑的洞里,湖水在悸动不安地摇晃,上面飘着薄薄的新凝的冰膜。

    噗通一声,许尘被砸进了寒冷的湖水之中,溅起一蓬浪花。

    一道暴风袭过,西门望毫不犹豫,手握铁枪落进了湖水里。

    四处乱飞的雪缓缓落下,夜色下的雁鸣湖回复了安静,再也没有雷鸣般的刀枪撞击声,湖面上也看不到那两个舍生忘死搏命的身影,莲田里那些洞中传来湖水轻荡的声音,仿佛变得比先前还要更加寒冷。

    湖南岸山崖上的侍女,艰难地从大黑伞下爬了出来,看着幽寂可怕的冬湖,苍白的小脸上染着血,还有最深的恐惧与担忧。

    木桥畔,潘安、叶瑶和叶童看着幽静的湖面,没有一个人说话,呼吸就如桥畔的冬日芦苇般,偶有摇动,长久沉默。

    皇宫中,皇帝陛下面无表情搂着自己的妻子,李隐和无禅站在亭中,无禅右手轻轻离开古钟,钟在雪中沉默。

    雪桥前,许世银白的眉毛在夜风里飘拂的愈发狂乱,盘膝坐在桥上雪间的二师兄却依旧低着头,看不见他的脸上的表情。

    冬林里,浑身覆着雪的哑巴僧人自然沉默,然而林间一直幽幽响着的蝉声,仿佛也变得比先前要更小了些。

    城墙上,大师兄和叶苏看着雁鸣湖的方向,沉默不语,二人身前墙头上的积雪不知何时已经散落至城墙下的民宅里。

    整座都城都沉默了。

    这座城里的人们,知道西门望和许尘这时候在雪湖冰面之下,在寒冷的水中进行着追逐或者是厮杀,然而没有一个人能知道那里正在发生什么。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雪湖上响起一道声音。

    这道声音像是一扇陈旧的木门被缓缓打开,又像是沉重的石桌被人在地面上拖动,很轻柔的一声吱呀,却是打破了整座都城的沉默。

    雪湖上出现了一道隆起。

    紧接着吱呀之声变成喀喇的巨响。

    雁鸣湖的冰面不时拱起,然后落下,似乎有只无形的巨手在不停地从下方的湖水里拼命地敲击,想要把冰面砸穿。

    极厚的冰层像伤口般被巨大的力量震至翘起,碾压到旁边的冰面上,湖水不停地翻滚,发出海啸般的声音。

    先前幽静的雪湖,骤然间变得极其恐怖,排山倒海,风暴不止!

    一道黑影从冰面的裂口里疾掠而出,然而重重地摔到雪间。

    那是许尘,他身上黑色的院服早已湿透,被撕扯的快要不能蔽体,裸露的身体上满是斑驳的无法被湖水冲掉的血色。

    他没有片刻停顿,向着山崖的方向疾掠而去。

    不过片刻,黑色院服的表面便开始结冰,然而与先前湖底黑暗而寒冷的世界相比,雪湖之上仿佛便是天的花园。

    逃命般的奔跑中,许尘想起那位提前回到天怀抱的朋友,心想小黑子你的情报果然不能全部相信,西门望根本不怕水,说来也对,即便他不会游泳,但一位武道巅峰强者,又怎么可能被水淹死?

    便在此时,他身后响起一道巨响,湖面厚实的冰层被直接掀起,寒冷的湖水漫上湖面,巨浪如雪似要淹没整个世界。

    恐怖的雪浪里,出现了西门望如海中妖兽的强大身影,他虚踩着寒冷的湖水,一掠便是十余丈,一枪砸向许尘的后背!

    许尘在疾掠中骤然转身,右手紧握着刀柄,左手握着刀背另一头,以浩然剑势横向立于身前,想要挡住西门望的这一枪。

    喀的一声脆响!

    许尘左手腕骨断裂,刀背重得地落到肩上。

    他以肩再扛。

    西门望铁枪之势再前。

    又是喀的一声脆响!

    许尘左肩剧痛,再也无法抵扛刀上传来的巨力,单膝下跪,膝头把坚硬的冰层砸出了数道裂口,脸色骤然苍白。

    他很痛,非常痛,所以他的脸很白,非常白,但不知道为什么,他的眼睛里看不到任何死亡的阴影,反而很亮,非常亮。

    一声如同野兽搏命般的痛呼,许尘把痛楚化作了难以想像的瞬间力量,右手腕强行一翻,已然受伤的左手紧握成拳,重重地击打在刀背之上!

    就是这样简单的两个动作,让他手中沉重的制式军刀,仿佛瞬间获得了某种生命力,像条灵动的蛇一般,顺着西门望的铁枪翻滚而上,绽出一连串的刀花,反而把西门望的铁枪压到了下方!

    他腹部那滴由浩然气压缩而成的晶莹液体骤然炸开!

    那滴液体瞬间蒸发,化为虚无!

    那些丝丝缕缕的蒸气,顺着经脉,灌向身体的每一处!

    他身体里所有的浩然气,在最短的时间分隔内,尽数暴发了出去!

    炽烈的天神辉,再次从刀锋上喷薄而出,竟让他此时的身影,显得比刀前的西门望更加魁梧,更加不可一世!

    神辉照耀着西门望瘦削而诡异的脸颊,照亮了他的眼眸,甚至把他眼瞳里的那丝冷漠的嘲弄之色都照的清清楚楚。

    西门望知道这便是许尘的搏命一击。

    但他并不畏惧,正如他先前说的那样,许尘不是轲浩然,他的浩然气再如何模拟天神辉,也不可能是真的天神辉。

    他盯着许尘苍白的脸颊,寒声喝道:“你会的东西再多但那终究都是别的东西!”

    喝声回荡在寒冷的雪湖上,震的许尘刀上的神辉如风中的火把摇晃不安,铁枪骤然上挑数寸,制式军刀后退数寸。

    “你不可能再刺我一剑,你也不可能再伤到我!”

    西门望盯着许尘的眼睛,冷漠不屑说道:“身为兑山宗弟子,居然入魔不肯修本命物!你连本心所指是什么都不知道,不死又有何益?”

    此言一出,刀上的神辉摇晃的愈发剧烈,就如风中之烛似乎随时可能熄灭。许尘脸色苍白,一口鲜血喷到了神辉里,伴着嗤嗤声中化作了微带焦味的蒸汽,然而他的眼眸却依然是那般的平静。

    然后他说了两个谁都想不到的字。

    “谢谢。”

    许尘很清楚西门望是怎样强大的一个人,洞玄境的自己要完成世所罕见的越境挑战,是怎样困难的一件事情,所以他做了很多预案。

    这些预案跨越了整整十五年的时间,直到白天离开宽衣阁时,闻着都城街巷里的羊肉汤味道,才最终完全确定下来。

    这些预案针对的是西门望的强悍实力,以及这位强者可能隐藏的手段,然后试图寻找绝杀的机会,在今夜的雪湖一战中,这些预案有的发挥了重要的作用,比如符的风暴,铁箭与铁壶的配合,有的则是毫无作用。

    比如先前他从夜空里惨然下坠,看似凄惨,其实是想把西门望引入黑暗寒冷的湖底伺机杀之。

    有些预案,许尘在战斗中始终没有找到机会拿出来,有些预案则是动用了一半,从最开始的时候,他便一直在寻找与西门望正面相交,比拼真气的时刻,因为通过叶童他知道天神辉对魔宗强者的威胁。

    他寻找到了两次机会,他面临着两次选择,在第一次天神辉自制式军刀喷薄而出时,他选择了用浩然气配合柳白的剑意。

    根据他的计算,承自小师叔的浩然气以及新近悟得的柳白剑意,是自己最强大的手段,事实上他也确实成功地重伤了西门望,只是很可惜没有能够杀死对方。

    此时面临第二次机会,他一直不能确定自己应该如何选择,直到他听到西门望冷厉而居高临下的喝斥,他终于坚定了信心。

    动用魔宗秘法后的西门望消瘦到了极点,眼窝深陷,脸颊上仿佛只蒙着一层薄薄的皮肤,下面的骨骼清淅可见,竟有了些他老师莲生在魔宗山门里的模样,在炽烈的光线照耀下,更是如神如魔。

    不惜燃烧生命与血肉,严重损耗自己的寿元,西门望彻底地改变雪湖之战的局面,在强大的他面前,许尘根本没有丝毫还手之力——浩然气拟出的天神辉,对他能够造成一定伤害,却无法改变整个战局。

    许尘眼看着马上便要死了,然而就在这时,他却说了声谢谢。

    这声谢谢是如此的莫名其妙。

    西门望不知道许尘是不是濒死之前真的疯了,无法理解许尘为什么要感谢自己,但总觉得这声谢里透着股诡异的味道,有些隐隐不安。

    许尘看着炽烈光线那边西门望如神魔般狰狞恐怖的瘦削脸颊,情绪复杂说道:“我也有本命物,你要不要看看是什么?”

    随着这句话,一道极凝练的念力,从许尘的身体里释出,念力脱离身上斑驳的血色,向着雪湖上空飘飘渺渺而去。

    飘飘渺渺这个形容词,不是说这道念力行走的缓慢,而是它本身给人的感觉,这道念力精纯到了极点,然而却如一个徒有蛮力却无知无识的顽童,弥漫在雪湖上的天地元气里,根本不知该触摸何处。

    白日风雪宫门前,西门望曾经评价过许尘的念力,说他的念力雄浑精纯,对天地元气的操控却是极为糟糕。

    此时的情况正是如此。

    然而西门望的眼神却是骤然寒冷起来。

    因为他清晰地感觉到,许尘释出的这道念力,在雪湖上捕捉到了极细的一缕天地元气,那缕天地元气瞬间直抵湖南岸的山崖上,甫落崖畔,那道极细的天地元气瞬息便稳定下来,而且开始以极其恐怖的速度扩张,似乎山崖那处有某种事物在源源不停地灌注到这缕天地元气之中。

    双手紧握着刀柄,许尘的脸色苍白,眼睛明亮。

    他冒着毁功的危险,念头一动便散了自己腹内的那液晶莹的液体,把所有的浩然气同时输送出去,确保压制西门望铁枪一段时间。

    这段时间他必须珍惜。

    他的念力释离识海,穿过凝滞不堪只通十窍的雪山气海,在那些艰难难行的无形气窍里穿行,最终汇成了一首声音很微弱,音律很拙劣的小曲。

    他希望这首小曲能够被听到,能够被听懂。

    因为他在用这首曲子呼唤自己的本命。

    修行者控物,并不是靠天地元气直接去影响世间的物事,而是以天地元气为桥,把自己的念力传递到物体之上,从而引发物体内部的天地元气振动,和修行者念力最和谐最容易发生共振的物体,便是本命物。

    这是潘安的说法,他认为修行者要找到与自己气息完全吻合的本命物非常困难。那夜在旧书楼里,他对许尘侃侃而谈,以音律举例,所谓本命物,便是能够听懂并且非常听自己曲子的对象。

    也就是所谓知音。

    剑师的本命物是本命剑,比如柳白的大河剑,当然做为世间第一强者的剑圣,他如今已经能够把自己的本命剑画在纸上。

    符师的本命物是本命符,比如许尘师傅颜瑟大师的井字符,这道符与他最为亲密,并且直到逝去前的那一刻,还在并肩战斗。

    许尘是罕见的兼修者,他的本命物不是刀,不是剑,也不是本命符,更不是什么笔墨纸砚,山川溪木,甚至不是最挚爱的银子。

    他的本命物,是个小侍女。

    是那个头发微黄,面容微黑寻常的小侍女。

    雪湖上,许尘的念力操控着那缕天地元气,来到了雁鸣山上。

    那首小曲便在崖畔无声而起。

    潘安曾经说过,他的曲子很难听,很难懂,而且今夜距离相对较远,所以曲声异常黯淡飘缈,简直不成曲调。

    侍女感受到了那道念力。

    她听到了那首曲子,也听懂了那首曲子。

    虽然雁鸣山上并没有奏起真实的音律,但她清楚地听到了一首山歌,那是很多年前,许尘背着她在岷山深处攀爬时,经常喜欢哼的一首曲子。

    许尘诸窍不通,五音亦不全,他之所以不怕丢脸,还经常哼这首曲子给侍女听,是因为侍女睡不着的时候,喜欢听他唱这首歌。

    这首歌,便是侍女的摇篮曲。

    侍女拿着大黑伞,神情微惘站在崖畔。

    她看着崖下雪湖里的那片光明,不是很明白发生了什么,但她听懂了许尘在那道念力里发出的召唤,或者说邀请。

    许尘在邀请她建立一种最紧密的联系,那是绝对的服从,便是死亡的阴影和冥王的恐吓都无法撕裂开的联系。

    任何有自主意识的生命,面对这样绝对单方面的联系,都会本能里抵触,就算最终接受,也需要很长时间去挣扎。

    但侍女没有任何犹豫,更没有挣扎,便同意了这个邀请。

    因为她本来就是他的小侍女。

    侍女的右手在寒冷的夜风中。

    她食指腹上生起一道光线,光线骤趋圆融,变成一团微弱的火焰,火焰的颜色异常洁白,没有一丝杂质,透着股圣洁的味道。

    紧接着,她的拇指、中指,无名指,小拇指的指腹里也同时生出这种圣洁的光焰,把她微黑的小手照耀的异常白皙。

    这些圣洁的光焰便是天神辉。

    她手指间的天神辉,被夜风一吹便招摇而起。

    更多圣洁的神辉光焰,从她身上崭新的衣服布料空隙里,从她微黑的小脸上,从她微黄的发丝末端渗了出来,罩住她瘦弱的身躯,被她握在左手间的大黑伞仿佛感应到了什么,无风而缓缓合拢,沉默依在她的腿畔。

    雁鸣湖崖上大放光明。

    侍女大放光明。

    仿佛无穷无尽的天神辉,从她瘦弱的身体里喷薄而出,瞬息之间照亮了她身前覆着雪的山崖,崖下狼籍一片的雪湖,湖对岸的断井颓垣,照亮了断井颓垣,照亮了西岸的雪桥芦苇,东岸的冬林雪僧,照亮了整座都城。

    圣洁而炽烈的光芒,从雁鸣湖畔射向天穹,传向都城里的每一个角落,深沉的夜里仿佛迎来了一场庄严的日出,亮若白昼。

    雁鸣湖畔山崖上。

    侍女身体外的天神辉仿佛没有任何温度,因为她的发丝未卷,衣物未焦,但那些已成熊熊燃烧之势的光焰又似乎真的在燃烧。

    她衣服上染着的血水被灼化的毫无踪影,鞋上沾着的泥土脏雪也尽数化作了青烟飘散一应污浊都被净化一空,变成比干净更加干净的透明。

    就如同她的人那般透明。

    那位老人看着她,跟着她,对她说机缘道光明,把毕生所学毫不藏私地传授给她,并且感慨万分说道,我从未见过比你更透明的存在。

    所以侍女是透明的。

    所以她的身体里所散发出来的天神辉,没有任何损耗,没有任何折射,就如最初本原的神辉那般圣洁而纯净。

    有苦心向道之辈也掌握了天神术,比如道痴叶童便精于此道,然而道门中没有任何人能够施发出比侍女更纯净的天神辉。

    因为她本就是光明的传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