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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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塔斯克恍惚了一下,而也就是这一下,让一直潜伏在根源中的命运女神找到了突破口,席卷起一阵浓浓的黑雾便侵入了塔斯克的思想。

    等价交换,能量守恒,想要叩开根源之门,用来交换的只有人的灵魂与生命方可被称为“等价”,而人类的灵魂在通过交换进入根源之后,已经十分虚弱了,分分钟就会被趁虚而入,进而被躲在根源里苟延残喘的命运女神吸收作养分。

    然而命运女神却发现,自己无法操控这个人的思想,逼着他说出那一句,我要成神,也就是说,对于这个冒冒失失闯进根源的人来讲,在他的心底是执念着一件事情的,而这件事情对他的吸引力,远远超过了虚无缥缈的“成神”!

    “——我要……”塔斯克几乎连犹豫都没有犹豫地就将那个他酝酿了多少年的妄想脱口而出:

    “我要抵达根源,我要逆转时间,我要扭转我曾经的错误,我要将我的命运重新改写,将她渴求的、希望的一切东西都捧到她的面前!”

    命运女神刚刚还在沮丧着呢,结果听到这一句话之后直接大笑出声,完全没有了掩盖的意思:

    “什么嘛,你原来根本就不是为了什么大义,为了稳定根源才叩开神域之门的!”

    “既然都是一己私欲,不成全你怎么行?来吧,把你的灵魂给我,我便让时间与空间之神为你倒转时间,让你能够回到过去,纠正自己的错误,好么?”

    塔斯克刚想答应的时候,突然就感觉怀里有什么东西硌了他一下。他迷迷糊糊地掏出来,才发现是一朵旧旧的、已经不成样儿了的绢花。而年少时青歌的表情与言语——那些他以为自己早已忘记的过于锋锐而伤人的言辞便又一次浮现了出来:

    “塔斯克·马尔斯,出尔反尔,你何苦呢?”

    而就这么一打断,便好像有人往他脸上打了个巴掌似的,将他从一场过于久远、过于虚妄的迷梦里打醒了。年少时的绮梦与幻念,终于在这一刻莫名的、齐刷刷尽数破碎了。

    如果真的像这个声音说的那样,他能回到过去,他究竟要怎样纠正自己的错误才能让青歌接受自己呢?而那个接受了自己的青歌,还是青歌吗?那个“自己”,还是“自己”吗?

    一念至此,他生生地惊出了一身冷汗,连带着那些见不得光的旖旎与私心,瞬间都烟消云散大半了。人人都说他至今都没有认识到自己真正的错误在哪里,那他又怎么能奢求只要重来一次,便可事事完美呢?

    他从一开始就错了,往后一直错了十好几年,人生里最美好,最鲜衣怒马的时光,他却和苏珊一样,尽数蹉跎在无穷尽的错误里了。

    他一开始就不该背叛青歌,就不该被马尔斯过于偏执的性别之分局限了理念,而在迎娶了苏珊·斯佩德之后,更不应该对她说谎,签下一张全都是假象与谎言的婚书。

    他根本无法与苏珊完成那一句过于沉重的许诺,同进退,共生死,他甚至连正视自己的欲求的勇气都没有,还瞒下了最为珍贵紧要的、通往根源的信息,只是为了满足自己见不得光的私心与白日梦。

    他做错了太多、太多的事情了,到头来,连苏珊都能在临死前拨乱反正一次,他却险些一条路走到黑,差点就白白死在这里了啊。

    阿芙亚娜已经向他伸出的双手,志得意满的笑容已经挂在了脸上,却听到一声坚定而细微的:

    “不。”

    “我后悔了。”

    ——其实……我从好久好久之前,就在后悔了啊。

    阿芙亚娜却并没有被他的反悔惊吓到,冷笑道:“你以为这里是什么地方?这里是根源!你说出口的,便无法反悔,你许诺的,便要以等价之物来交换!”

    “好啊,我交换。”塔斯克向着空中伸出了手,茫然地笑了笑:

    “我用我的生命和灵魂交换……交换根源的稳定。”

    至此,曾经退缩过,后悔过,迷茫过的马尔斯家主终于纠正了自己最大的错误,然而却再也不会有人知晓他在说出那个与他的初衷——与他执念地想成圣封神的初衷完全背离的祈求的时候,他的心里究竟在想什么了。

    即使他到最后也尚未悔改,可是至少做了件正确的事情,不管是出于最后一刻的清醒和悔悟也好,出于过分偏执的执念也好,是出于对马尔斯的挂念也好,出于与青歌的赌气和种种乱七八糟的关系什么的都好……

    死者长已矣,或许只有千百年过后,才有真正客观的人能理性讨论他了吧。对于这个纠结了半生蹉跎了半生的马尔斯家主,曾经的五位少君侯之一的“怒涛”之塔斯克来讲,也许怎样的言辞都不够概括这么复杂的一个人吧?

    他困顿着、纠结着、扭曲着走出了一条再也无人愿意步其后尘的错误的路,却在最后一刻,又生生地把命抵在了正确的方向上了。

    而在他身殒巨石阵、用生命向黄金天平祈求了根源的稳定之后,四海之下潜伏的海兽,极北荒漠正在盘旋的飓风,竟也真在一瞬间消散了。

    身为赤焰法圣的青歌几乎已经与根源息息相关,第一时间就感受到了根源的稳定与平和,然而她十分缓慢地眨了眨眼睛,似乎完全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似的。

    直到华色拿着奥菲莉亚一月一度的长信进来禀报,塔斯克·马尔斯已经在巨石阵中消失数月之后,她才反应了过来,叹了口气:

    “啊,这样啊。”

    ——不对劲。华色蓦地就打了个冷战,问道:“青歌……你最近好像一直很冷静啊,不,是冷静过头了!”

    “皇帝来信恳求你下塔,说雅克与奥斯曼战事正急,边境吃紧着呢,而且都没有人能当督伊了……”

    “哦。”青歌点了点头,看着一缕阳光穿透塔顶的缝隙落在自己的掌心,缓缓露出个温柔而不带一丝感情的笑容道:

    “可是这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呀?”

    “我不是早就说过,什么都不想管了么?”

    ——太不对劲了!

    “青歌?”华色走过去,半跪下来,轻轻伏在她的膝盖上,柔声问道:“你还是不开心吗?”

    “我没有啊……”青歌伸出手,略经思考之后轻轻摸了摸她的头,露出一个满含安抚性的笑容道:

    “我很好。”

    华色却蓦地红了眼眶,这个与青歌的命运几乎已经捆绑在了一起的姑娘几乎是立刻就感觉到了青歌情绪的不对劲,她对于外界所有事情的反应都过于迟钝而淡薄了,然而她当时还没把这个反应往最可怕,也是最不可能的方向靠去考虑,只是以为青歌伤心得过分了,以至于对什么事儿都不想管了而已。

    可是她完全没有反应过来……如果真的是这样的话,为什么之前与她无话不谈的青歌在一举一动之间,都带有莫名的迟疑呢?

    而华莱·奥罗当年留下的铁则,“无心之人,难成大器”,难道真的就是只随口说说而已吗?那些曾经也身为人类的神祗,究竟是因为什么才慢慢地失去了感情,沦落到了今天的这个境地?

    直至数年后,看着对外界完全没有了反应、甚至连对自己都只是义务上的微笑与安抚的青歌,华色才哭着、崩溃着认清了这个事实,而几乎登上法师塔的这一后遗症,几乎也在全国法师之间出现并扩散开来了:

    感情缺失。

    当年出现在神祗们身上的状况,如今一样不差,甚至变本加厉地尽数还到了想窥探根源的人类身上,而青歌也模模糊糊地反应了过来,当年奠基七子对她说的那一句,“有些事情,明明知道是错误的,但是事到临头,也不得不重蹈覆辙了”是什么意思。

    可是她已经回不了头了。

    她在看华色的时候,与在看一件死物没有任何区别,只是考虑到华色在婚书上的地位,考虑到华色现在是“大公夫人”,才会对华色抱有那么一点义务上与责任上的和颜悦色——

    可是这比直接的冷漠与无视,更加伤人一千倍。

    我姓斯佩德,我为之痛恨过,我亦为此自我鄙薄过,然时至今日,我终是为我的姓氏感到由衷的骄傲,欢喜与自豪。玫瑰骑士的儿女最终无愧她的血,所有的正义终将被伸张,正如漫漫长夜后我们终要看到最璀璨的光明!

    有那么个自诩清明的智者对我说过,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不是英雄而是愚者。这么说着的他却一意孤行奔赴沙场,从此生死不明。我万万没有想到,我也有这么一天,慷慨激昂地奔赴一场注定两败俱伤的死局。幸好我的热血尚未完全消磨在锦衣玉食与勾心斗角里,我的手还能拿得起长剑,我的双眼还能明辨忠奸,我养尊处优的表皮之下还有那铁骨铮铮!

    天下有道,以道修身,天下无道,以身殉道。绿野长秋,绿野长秋!拔剑!拔剑!看在同为血缘亲人的份上,我给你死在我剑下的荣耀!

    大公!督伊!皇帝!法师们,剑士们,我的袍泽我的同僚我的友人们,听我一言——

    国危矣!国危矣!

    ——奥斯曼帝国二公主,马尔斯家主夫人,苏珊·斯佩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