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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八章 风云燕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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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纳兰述很快赶了来,戚真思不在,她回城中处理一些事务。

    纳兰述没到的时候,君珂驱散士兵,将鲁海的尸体搬入帐篷,还让军医给鲁海好好收拾了一下,重新装殓,长长的衣袖遮住残破的肢体,努力将鲁海看起来,不那么凄惨。

    发生的事情她已无能为力,她只想将鲁海之死对纳兰述的伤害,降到最低。

    没有人比她更清楚尧羽卫每一个人对纳兰述的重要性,那不仅仅是他的死士,那是他的朋友、兄弟、恩人。

    每一个都是。

    三岁至今,他们从未分离。在纳兰述长成的最重要的那个时代,在终年飘雪环境恶劣的高原之上,他们一起摸爬滚打,挣扎求生,一点食物互相推让,风雪之夜互相取暖,狗熊一般的大个子,因为号称皮粗肉厚膘最肥,每次都是他睡在洞口最外面,用身躯为他挡住高原夹冰带雪凛冽的风。

    如今,这凛冽的风,穿过大个子厚实的胸膛,即将吹到纳兰述心里。

    君珂怔怔地坐在帐篷里,心底空茫一片,眼前这具尸体,消瘦得不成模样,哪里还像那个肥壮的人,可是她满眼里晃动的,还是熊一般的大个子,在落雪梅花桩迎风吊桥之上,教她轻功。

    “你不要看身周,施展轻功最忌讳注意力分散,你要善用这天地之气……”

    “我们家族的吐纳术天语第一,可惜你不够肥,你要不要增肥?”

    “别看我壮,尧羽轻功我第一哦。”

    吊桥之上落花般轻盈的熊,令她忍俊不禁的大个子。

    见她出师沾沾自喜,到处吹嘘君珂轻功是他得意弟子的大个子。

    燕京第一场鸿门宴为她出气,拆了厕所展示“第一小鸟”的大个子。

    兴致勃勃领了任务去尧国,准备回来向红砚求婚的大个子。

    ……

    身侧红砚在沉睡,却睡得并不安稳,辗转反侧,双拳握紧,面颊如火,喃喃自语。她不停地在床上发出一阵阵的震颤,身子微微蹦起又落下,仿佛正在噩梦中挣扎,想要击破这罩顶的黑。

    君珂轻轻抚了抚她的脸,渡过去一部分真气,抚平她紊乱的气息。

    帐篷外人影一闪,守卫的士兵一声“谁!”还未及发出,那人已经出现在帐口。

    纳兰述。

    他气息微微有些急,脸色有点白,君珂发出的是尧羽卫几乎从未用过的“十万火急”信号,他以为君珂出事,闪电般奔来。

    掀开帐帘的一刻,他第一眼看见端坐在暗色中的君珂,立即松了一口气,露出一个笑容。

    然而这个笑容刚刚展开一半,便凝住了。

    他已经看见了地下用被单蒙住的尸体。

    一瞬间君珂仿佛觉得他晃了晃,又似乎没有,再仔细看他,已经恢复了镇定,只是脸色更白了些。

    他的手抓在帐篷边,帐篷突然无声无息出现一个洞。

    在洞慢慢扩大到快要撕破的时候,他突然放下手,近乎平静地走到尸体身边,掀开被单,认认真真地看。

    君珂扭转头去。

    她知道这很残忍,但她不能阻止,纳兰述精通天下武器和招数,最擅长从伤口里看出敌人武功路数和来历。

    帐篷里熏了香,以掩盖尸体腐臭,浓郁的青烟袅袅,遮没人的神情。

    半晌,纳兰述的声音,也仿若青烟般在帐篷里游移。

    “最起码五批敌人追杀……”他蹲在鲁海尸体边,“尸体损坏太厉害,已经看不出太多,但可以确定,最早的伤痕,来自军中重箭。”

    “重箭?”

    “边军才有的重箭。”纳兰述闭着眼睛,“他一进入大燕国境,就被追杀。”

    君珂心中一冷,早已猜到,却不愿承认,然而此刻事实不容抹杀。

    敢于动用边军追杀藩王近卫,代表着朝廷当真破釜沉舟,彻底要和藩王撕破脸。

    这种政治博弈,一旦亮出带血的匕首,必然是不可挽回的你死我活。再无退路。

    朝廷和冀北的藩地之争,当真在此刻开始了?

    或者,更早?

    朝廷既然已经毫无顾忌对尧羽卫下手,是不是意味着,冀北王府也已经出事?

    君珂突然轻轻颤抖起来。

    之前派出的几批尧羽卫,都以为好好地在尧国,或者正奔回大燕,如今看来,想必都已经遭了毒手。

    这要纳兰情何以堪?

    而失去最精锐、最擅长打探消息的尧羽卫的冀北王府,如果因此遭受伤害,纳兰又要如何才能原谅自己?

    这想法太可怕,她也闭上眼睛,强迫自己压下去。

    身侧,纳兰述无声站起,还是闭着眼睛,不再看鲁海尸体。

    “立即掩埋。”

    “不让小戚……”

    “她不能看。”纳兰述转身向外走,“她会发疯。”

    “你要去哪里?”

    “回京。”

    他声音始终平静,却吐字清晰,字字坚决。这平日里灵动不拘,看起来还有几分懒和不振作的男子,此刻遭逢大变,才显示出不同于常人镇定和冷静。

    十年高原之上的雪,并非没有在他身上打下烙印,那些凛冽与锋利,潜伏在血液里,一旦被风雷惊动,必将凶猛席卷。

    君珂一怔——很明显现在必有大变,纳兰述应该立刻赶回冀北,趁着麓峰大营在城外,朝廷还没来得及追捕,赶快离开才是,怎么还要回去自投罗网?

    “鲁海尸体被发现,消息一定已经传回燕京。”纳兰述沉声道:“还有相当一部分尧羽卫留在燕京,小戚也在,他们一定有危险,我得回去接应他们。”

    “挖出鲁海尸体,我已经严令封口,到现在没有一个人出营……”

    “不出去不代表无法将消息递出去。”纳兰述打断她的话,“我不能冒险。”

    君珂瞬间也想清楚了,不管是出于兄弟情义还是实际需要,纳兰述都必须回去这一趟,他要回冀北,但此刻燕京到冀北的路上,一定已经天罗地网,要将他留在路上,没有足够的助力,他要如何冲出重围回到冀北?

    “我和你一起去。”君珂起身,收拾武器。

    “小珂……”纳兰述走到她身边,温柔地抚了抚她的鬓角,他素来温暖的手指,此刻彻骨的冷,这种冰冷而陌生的触感,让君珂顿时心中一酸。

    “多谢你……”他的声音如呢喃,君珂回眸一笑,正要说什么,纳兰述突然手指一弹,正击在她颈后。

    君珂应声而倒。

    纳兰述一伸手将她接住,小心地放在红砚身边。

    他蹲在君珂身边,轻轻执着她的手指,大变在即,乍逢死别,他镇定依旧,却不能自控地手指微微颤抖。帐篷里昏暗的光线下,少年素来明亮清锐的神情忽然便淡去,换了山岳般坚刚沉毅。

    命运狰狞的倒影,刹那间完成镜像的映射,他在其中长成。

    “小珂。多谢你愿意陪着我,多谢你毫不犹豫要跟随我,多谢你,从未让我失望。”他微微抚着她的眉,手势珍重,“但抱歉,我要让你失望了。”

    “前些日子我还在和你说,我要在原地等你,等着听你的回答……”

    他俯下身,一个吻,蝶翼轻扬般落在她眼睫上。

    “对不起,我食言了。”

    这一吻一生最短。

    心事却无涯绵长。

    一吻便休,并不停留,像是怕自己过于沉溺,便永无勇气迈出别离的脚步。

    随即他决然起身,头也不回向外走。

    或许这一转身永无回首之机,或许那一句回答便永不能聆,然而人生从来如此,当得放手,便须放手。

    我若不能留在原地。

    但望你在原地安好。

    他步伐稳定,只在经过鲁海尸体之侧时,微微停了脚步,仰起头。

    用手缓缓捂住了眼睛。

    帐篷无声,风悠悠地走。

    初冬的风一卷,帐篷外已经没有了纳兰述的身影。

    帐篷里油灯噗一声灭了,有人在黑暗里,缓缓坐起身来。

    她眼角微微的红,神情却平和冷静,摸了摸自己的后颈,听着远处骏马长嘶而去的声音。

    她要跟去,纳兰猜得着。

    纳兰不会让她跟去,她也猜得着。

    早有防备,怎会得手?

    迅速收拾了一个简单的小包袱,主要带全了各种武器,换了身利落的紧身衣,她连张纸条都没留,也向外走。

    没什么好交代的,跨出这个门,她便不是朝廷的统领,她要走在纳兰述身后,那么此刻所有的人都是她的敌人。

    君珂并没有什么遗憾,诚然,云雷军是她倾尽心血一手打造,她这一走,便为他人做了嫁衣裳,然而她心底明白,做了这个选择,她就注定带不走任何军事力量,她没有理由要云雷军抛家弃子,为她和朝廷作对,干那杀头的勾当。

    云雷爱戴崇敬她,会愿意跟随她走上任何战场,但却不会陪她和朝廷作对——云雷军都是燕京人,家业亲友全在京城,一切生死命脉控制在朝廷手中,他们怎么能放弃这些?

    再说她也不敢带——一旦出一个奸细,会害死所有人。

    君珂吸一口气,昂头向外走——没关系,千金散尽还复来,大不了一切从头开始。

    帐篷口突然又有人影一闪,灰布衣,铁面具,却是丑福。

    他也背了个小包袱,带齐了武器,一副远行打扮。

    “走吧。”迎上君珂的目光,他平平地道,“丑福是你终身追随的护卫,不是云雷军的。”

    君珂默然,随即抬起眼睛,对他笑了笑。

    她的眼睫潮湿,心却觉得温暖。

    回头看了一眼红砚,她心中犹豫,这姑娘武功平平,带进此刻的燕京还要分神保护她,但留在马上就是敌人的云雷大营,那也危险。

    “我已经安排可靠的人,等会来送她去隔邻郡的乡下。”丑福在她身后道,“红砚不是笨人,知道保护自己,你放心。”

    君珂点点头,“走吧。”

    幺鸡昨晚就跟着戚真思回了燕京,君珂此刻别无牵挂,两人悄无声息行出大营,趁人不注意牵出两匹马,一路快马驰向燕京。

    为了能尽快到燕京,他们抄了小路,因此和官道上一列队伍擦身而过。

    那列队伍人数不少,行色匆匆,直奔云雷大营。在靠近大营的地方,那队精悍的士兵组成阵型,封锁住谷口,配备弓弩,占据各处有利地形,森冷的箭尖,对准了底下的大营。

    其余人昂然直入,马蹄声踏破山谷平静。

    云雷军还没有任命副将,君珂任命的一名武举出身的参将迎了上来,认出对方是兵部一位侍郎,最近这些人经常来往云雷军中,彼此熟悉,便笑着招呼,“孙大人今儿怎么有空过来?又给我们带来什么好东西了吗?”

    那平时笑面团团的孙大人,此刻端坐马上,下巴微抬,脸皮也像这微雪山石一般冷硬,“奉陛下口谕,前来查看云雷大营。”

    “啊?”涌出来的士兵军官都愣了。

    “云雷军统领君珂,涉嫌交联不法之徒,现予以看押待审,其余部下人等,一律原地待命,但有任何不法情事,就地格杀勿论!”

    一阵惊愕的沉默,随即爆发喧哗。

    “好端端的这是怎么了?”

    “我们做了什么?统领做了什么?要这么对我们?”

    “什么不法之徒?统领每天都在大营和我们一起,朝廷红嘴白牙的,这是要栽赃陷害吗?”

    吵嚷声响成一片,那位兵部侍郎扬脸冷笑,却将马身向后退了退,让一批士兵护住了他,他并不担心云雷军造反,却怕被这些痞子揍一顿。

    “各位肃静!肃静!”那位参将压了压手,将怒潮压了下去,忍着气,问,“孙大人,这罪名着实好没来由,统领和兄弟们一直呆在大营,怎么会交联不法之徒?这不法之徒是谁?无端便处置一军统领,未免令人心寒。虽说我等必然服从朝廷命令,但好歹上头要给个让人信服的理由吧?”

    “陛下口谕,你们也敢质疑?”那孙大人斜着眼,“朝廷也谈不上处置你们,说的是涉嫌嘛,请君统领去兵部问问,没事自然回来,你们只要服从圣旨,安心在营,不起哄胡闹,什么事也没有!”

    “什么事也没有?”有人愤然指着对面山石上压制的弓弩,“我们现在也什么事都没有,就已经拿弓箭对着我们!”

    “你们可以去问问你们统领,她做了什么好事,连累了你们!”孙大人衣袖一拂,指着主帐,“去请君统领出来!”

    一队重甲士兵快步过去,云雷士兵们咬着牙,也盯着那帐篷——等统领决定,说声揍,立刻干他娘的!

    兵部士兵团团围住帐篷,才有两人持长矛上前,恶狠狠一挑帐门。(.

    “君统领,你还不……咦?”

    帐门大开,空荡荡无人。

    云雷军也愣了下,随即反应过来,抚掌大笑,“哎哟,人呢?”

    “莫不是在茅厕?”

    “快去找啊!”

    “你看见统领了吗?”云雷大爷们开始勾肩搭背,互相询问,“厨房?菜地?澡房?训练场?石头底下?”

    随着他们的调笑,那些四处寻找君珂的士兵们也在一个个地回报,“厨房没有!菜地没有!澡房没有!训练场,没有!”

    孙大人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上头吩咐,无论如何要带来君珂,控制住云雷军是小事,不让君珂走了才是大事,然而现在,很明显,这狡猾丫头,已经跑了。

    不过找不到君珂,他也没有太紧张,在接到陛下口谕之后,他还接到了崇仁宫皇太孙的口谕,第一要兵部不得难为君珂;第二太孙殿下表示,主要把君珂和云雷军分开就行。如今君珂不在云雷军中,无法再对云雷军施加不良影响,也算结果不坏。

    只是看着那群大声调笑满眼藐视的兵痞,孙大人心中也不免涌起怒火——他最近来云雷挺多,云雷的军官倒大多客气有礼,就是这些兵,睥睨没教养,对他们兵部从没好脸色,如今眼看云雷要收归朝廷,这个样子以后怎么管?

    还是得压压他们的气焰!

    “来人。”他转头,阴恻恻地吩咐,“兵部护卫兵力紧张,九城兵马司最近也有要务,去请骁骑营的护卫们来看守云雷军!”

    “是!”

    大声调笑突然止住,云雷军慢慢陷入沉默,沉默里,眼底却都窜出怒火。

    孙大人得意地转过身去。

    让你们不识好歹,不敬上官!

    叫你们老相好,好好整你们!

    ==

    正如这个愚蠢的兵部侍郎,不知道自己一个举措,影响了之后风云动荡的燕京,甚至从某种程度上,改变了整个天下的格局一般,君珂现在也不知道,她的云雷军,已经因为她,陷入建立以来最艰难的状态之中。

    她和丑福,快马直奔燕京,此刻燕京,难出好进,进燕京城门,毫无悬念。

    她不回自己府邸,直奔纳兰述在燕京的别业,在进燕京城门之后,她就和丑福兵分两路,丑福到京西七里巷,收拾她名下产业,安排所有铺子关门避祸,并通知柳杏林关闭医馆速速出京躲藏——她不能确定自己下面会干出什么事来,但肯定朝廷马上就容不下她,和她关系亲近的这些人,都要让他们早做准备,以免遭受池鱼之灾。

    天色已晚,君珂在接近别业时,就已经弃马步行,戴上从纳兰君让那里搜刮来的精致面具,远远地便闻见烟火气味,又看见四面都有可疑人士梭巡,心中顿时一紧。

    燕京反应这么快?

    小戚她们不会有事吧?

    纳兰述现在在哪?

    她仗着地形熟悉,绕过那些耳目,从后面的巷子慢慢接近,再看见冀北别院的那一刻,她心中一冷。

    堂皇精致、门楣气派的冀北别院,没有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瓦砾焦土,残破门檐,破碎照壁,焦黑树木。

    地面散落箭矢武器,隐约处处血迹,证明这里经过一场恶战,然后被大火焚烧。

    君珂怔在了墙头上。

    按说朝廷就算秘密拨军截杀冀北在京力量,也不该如此兴师动众,这火,到底是怎么放起来的?

    别院占地广阔,被烧毁的只是一小部分,一些九城兵马司的人在其中出入,似乎在搜寻是否还有其余逃生者。

    君珂无声地向后退去,退到了当初放泔水的那堵墙后。

    她知道这堵墙其实是翻板的,墙一转就进入地下地道。

    她跃上那堵翻转的墙,脚尖在机纽上一顿。

    意想中的翻转却没有来,她愕然低头。

    头刚低下去便觉得不对,落了一半的脖子硬生生抬起,随即她想也不想,一个大翻身便要从墙头上落下去。

    然而已经迟了。

    一只手,仿佛突然从墙头上伸出来般,轻轻巧巧,抓住了她的脚踝。

    ==

    此刻,数百里之外。

    冀北。

    成王府。

    临近午夜,王妃寝宫灯火未熄,成王妃衣着轻便,端坐桌边,聆听身前人恭敬的低声回报。

    来人语气凝重,神情焦灼,成王妃却始终不动声色,只偶尔轻敛眉峰。

    直到听完对方诉说,她才沉声道:“你所言属实?”

    “万不敢一字虚言!”来人向前一跪,“公主!尧国正统,危在旦夕,逆军步步紧逼,已近皇城!但求您出手,救我步氏皇朝血脉存续!”

    “尧国出此大事,华昌王谋反,为何始终一点消息都未曾传入大燕?”成王妃细细的眉尖蹙起,微现凌厉。

    也由不得她不怀疑——尧羽卫不是死人,灵敏的述儿和他的鸟儿们,在这么长的时间内,怎么可能一点都没有察觉蛛丝马迹并予以回报?就算尧羽卫远在燕京无暇他顾,她自己依旧有可以控制的力量,冀北离尧国比燕京离尧国近很多,不也一直没有收到尧国大乱的消息?

    “大燕始终有人暗中阻扰,生生将消息阻隔在外。”那人苦涩地道,“早在去年,华昌王属地发现祖母绿矿石时,就有人千里来奔,想将消息通知成王府,谁知在离冀北不远的三水县一个小村内,遭遇大燕高手伏击,全军覆没。之后华昌王反意渐露,尧国境内,渐渐开始不太平,您的昔年旧部,这些年渐渐凋零,剩下的人试图传递消息,都以各种方式被杀,随即大燕这边开始封闭关口,屡屡对我尧国行径恶劣,国主一怒之下,也封了尧国关口,不许任何百姓出入,您的人,对内要躲避追杀,对外又出不得关……”

    成王妃眼神渐渐凝重,但仍冷冷道:“这么长时间,就算我留在尧国的人始终没能递出消息去,但大燕这边,就没有人试图进入你们尧国打探?”

    她指的是尧羽卫,别人进出不了尧国,但出身尧国的尧羽卫,不可能没有办法。

    “在下隐约听说是有人一直试图进入尧国,也确实进去了几批,甚至朝廷暗卫后来也查出来,对方早几个月就查出华昌王谋反动向,拼死将消息递了出去……”那人咽了口唾沫,低低地道,“但不知道怎么回事,消息进了大燕,又石沉大海……”

    此时戚真思若在,立刻便要明白问题出在何处——消息确实早已递了进来,却被人暗搅风浪,趁尧羽和纳兰无暇他顾,调了包。

    成王妃自然不知道这番过节,但她也不会浪费时间在无用的追索上,冷声道:“华昌王以祖母绿变卖巨资,在他国购买武器马匹,扩充军员以谋反,这样大的动作,朝廷居然一直不知?”

    “华昌王十分狡猾……”来人垂下头,“他一边扩军备战,一边向朝廷献媚,特意搜罗了来自各国的美姬进献,又给国主上贡了一种奇特的药物,国主一用便丢不开,从此日日依赖他的进贡,对他十分信重……”

    成王妃冷笑一声。

    “尧国和大燕既然已经各自封锁关口,飞鸟难入,大家用了一年多都没能冲出来,你们又是怎么突然能逃出求救的?”

    “国主自逆军步步紧逼之时,便派出十八队卫士前往冀北报信,求公主襄助,前面十七队都石沉大海,只有我……趁着南齐晋国公拜访大燕之机,绕了个大弯子取道南齐,混在晋国公队伍里,才进了燕地……”

    “那又如何?”成王妃沉默半晌,拂袖而起,“当年的事国主忘了,你也忘记了?我已于金殿之上,诀尧国而去,连当年天语一族的私军都已经就地解散,如今我远嫁他国,身为藩王妃子,我有什么理由,有什么能力,可救你尧国灭国之乱?”

    “公主!”那人膝行一步,仰头悲呼,“您从来都是我尧国的擎天之柱!您虽远嫁他国,但尧国百姓至今仍爱戴敬慕您;您虽为他国藩王王妃,但尧国最强最神秘的天语一族,仍然以您马首是瞻。他们虽然就地解散,但实力犹存,当此大厦将倾之刻,您若出现,必可一呼百应,令逆军望风披靡!”

    “您真是高看了我。”成王妃面色冷肃,不为所动,“只怕这一出冀北,你所认为的擎天之柱,便将死无葬身之地!”

    “公主……”那人跪前一步,“您有冀北大军啊……”

    “放肆!”成王妃勃然大怒,霍然拍案站起,“冀北王军,是我夫君所有,冀北大军一动,我夫君立即便要陷身谋反大罪,难道你要我成王府上下数百口,黄绫裹枷上刑场?”

    那人深深伏地,悲切地道:“公主……我等怎敢令公主蹈险……只是公主……您若不回,尧国百姓便将被掷水火;你若不回,天语一族会成为新君最先屠杀的对象;您若不回,先国主驾崩时您的誓言就……公主,便不说这些,国主也说了,只要您能令步氏江山不倾覆于外姓之手,令他不至于蒙羞地下无颜见先人,他愿意在江山平定后,奉您为王!”

    成王妃浑身一震,回过身来,眉毛一挑,昔年名动天下英锐无伦的夷安公主刹那重来,“我那哥哥,舍得说这话?”

    “公主,国主说他现在回思前情,深觉对不起您,更觉得当年先皇说得一点不错,您才是这江山最适合的守护者,您是天生的王者,是尧国希望所在……公主,老奴也算看着您长大,您是怎样的人,老奴知道,您万万不可能真心喜欢成王那样的庸碌藩王……这许多年,午夜梦回,您心中,当真没有不甘?”

    “别说了!”

    来人立即噤口,头垂得更低,发出微微的啜泣。

    成王妃伸手扶着桌案,怔怔望着窗外欲雪的天色,半晌疲倦地道:“孙希,你刚才说的话,我可以当作没听见,但是从现在开始,你但有一字半句同样言语,我立刻杀了你。”

    孙希重重磕下头去。

    “我嫁给成王二十年。”成王妃淡淡道,“他为我尽弃府中侍妾,为此多年被诸多儿子怨怪;我成亲两年无所出,多少人劝他再纳侧妃,我也乐意,他却不肯,说我嫁他已是委屈,万不可再有一分令我不快;生述儿我险些血崩而亡,他三日夜不眠不休,亲自在冀北境内找寻名医救治,把名医带回府的时候,他几乎是滚下鞍来。”她嘴角浮起浅浅笑意,抚摸着光可鉴人的檀木桌面,“我喜欢梨香檀,他便寻遍天下,为我打制全套的檀木用具;我喜欢高处,他便不惜被朝中御史弹劾,为我造这建制超越王妃宫室的寝宫;我睡觉警醒,有人在身侧便难以入眠,他便主动与我隔室而居,为此被众兄弟耻笑——”

    “孙希。”她回转身,几乎是温柔地道,“你所知道的那个我,是少年的我,不是谢却权欲,返璞归真嫁人之后的我。少年的我,也许确实会被至尊女王之位吸引,也许确会嫌弃不够卓越的夫君,然而风雨渡如今,现在的步夷安,目光只在这冀北之远,只在相互扶持的贴心人,只在她的夫君、孩子——和家。”

    “可是……”

    “我会随你去。”成王妃仰首一笑,“父皇驾崩时,握着我的手,热泪连连一言不发。我当时跪在他榻前,发了血誓,步夷安无论走到哪里,永远都是尧国的。尧国兴盛,步夷安可以消失;但尧国如有难,此身必相随。”

    “公主……”已经不抱希望的孙希,一时不信这峰回路转,怔怔抬头看她。

    成王妃却是说到做到,一转身进了内室,再出来时轻装短打,只带了个小包袱,笑道:“我已经给王爷留了字,可以走了。”

    “您就这么……”

    “还要怎么?”成王妃淡淡道,“全大燕都认为,成王妃才是这冀北无冕之王,只有她在,成王府才有主心骨,她若出手,成王大军必随——他们都错了,这冀北,成王妃才是最可有可无的一个。她不在,她的夫君照样坐拥大军;她不在,她的儿女照样优秀出众。若有人以为,她重要到足可牵动两地情势——那他就大错特错了。”

    孙希抬头看她,似懂非懂。成王妃笑笑,也不打算解释——她始终怀疑孙希的到来是场阴谋,不是说孙希本人有问题,而是他自己也许都不知道,他已经成为了某些人手中的棋子,只为引出她这个帅和帅拥有的卒——一旦她带走成王大军,就算不被朝廷问罪,成王府也定有危险。

    如此,她一个人,就算保不住自己性命,也能保住冀北。

    成王妃遥望深浓夜色,微带苦涩地笑了笑。尧国,她可以置之不理,然而终究做不到,这后半生,她不能活在背誓和弃国的噩梦里。

    “走吧。”她轻松地掂起包袱,当先走到门口,脚步突然停住。

    宫阙厚重殿门阴影里,站着熟悉的人。

    “这么晚了,你去哪里?”

    成王妃抿着唇,看着夫君,不知道他听见了多少,半晌微笑道:“我突然想回尧国一趟。”

    “尧国有什么事?”

    “没有。”成王妃嫣然道,“你知道的,我当年发誓过不能回去。但今天我宫里的老人来找我,我突然非常想念故乡,父皇的陵墓,我有二十年没祭拜了。家乡风俗,二十年一转生,我该去给他上柱香。”

    “我可以陪你去。”成王深深地凝注她。

    “冀北不可一日无主。”成王妃微笑,踮起脚尖,给丈夫理了理鬓边微白的发,“我很快就回来。”

    她看他的神情,温存缱倦,眼波盈盈犹自如少女,他俯首深深看进她的眼睛,恍惚看见多年前,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少女,足风流。

    一晃二十年,花容犹在,心事如书。

    “那我等你。”他也微笑,抚了抚她的额,手指用力压了压,换她不满嗔一眼,随即两人都一笑。

    这是成婚二十年来常玩的游戏,他总爱抚她的额头,她便嗔他抚出皱纹,他便用手指压一压,笑说替你压平了,永远不老。

    一个动作做了二十年,乐此不疲,不是因为好玩,而是因为,贪恋彼此的亲昵和缱绻。

    “放心。”她拍拍他的手,看他神色如常,也放了心,成亲二十年,还是知道他的性子的,如果知道真相,他不会这样镇定。

    “那我派人送你。”

    “不必了。”她笑,“我已经安排人在宫外改装护卫我。”

    “王妃果真算无遗策也。”他取笑一句,随意地放开了手,“你办事,我总是放心的。那你一切小心,速去速回,等尧羽卫回来,我让他们去接你。”

    “好。不过你不必特意去召尧羽了。”成王妃轻轻道,“述儿在燕京,他身边不能没有人。”

    “这小子。”成王皱起眉,“听说他和那个……”

    “元征。”成王妃淡淡微笑,回身的神情,有种自如的睥睨,“以前我也担心,但最近我想通了。述儿的身份地位,和他的心性选择,注定他身边的女子,必将多经考验。大浪淘沙,泥沙俱下,能最后留在他身边的,必是超卓女子。你现在又何必对那些未必能长久的莺莺燕燕着意呢。”

    成王沉默半晌,自失地一笑,“老了,心思就琐碎了,好,依你。”

    成王妃嗯了一声,看看丈夫,忍不住又道:“听说你最近去松寒院比较多……”

    松寒院是有罪软禁的纳兰迁居住的地方。

    “夷安。”成王的笑意里有不以为然,“迁儿知悔了。你知道的,他那个拼命冲动性子,不过被人利用而已,无论如何,他是我儿子。”顿了顿他又道,“不过你放心,我没打算现在放他出来。”

    成王妃闭闭眼睛,半晌淡淡一笑,“是,我没有为难迁儿的意思。只望你记住,有些人居心叵测,不可不防。”

    “那是自然。”成王笑起来,款款执了她的手,柔声道,“你呀,就是操心太多。如今出趟远门,回家乡看看也好,这些年,累着你了。”

    成王妃在他臂弯温柔一笑。

    成王久久凝视着她,突然张开双臂,将妻子紧紧抱在怀里。

    “夷安。”他叹息般地道,“我有没有告诉你,娶了你,是我一生里最大欢喜?”

    成王妃一霎沉默。

    夫君爱她,却因为她的敏感洁癖,并不敢过于亲近她,这般紧的拥抱,似乎记忆中第一次。

    随即她反手,更紧地拥抱住了他,近乎贪恋地细细嗅夫君身上熟悉的气息,在他耳边轻轻道:“有。此刻,最合适的此刻,你让我知道。”

    成王似乎笑了一下,她感觉到他胸腔的震动,随即他推开她,道:“你是不想惊动他人,想趁夜出城吗?那时辰不早了。”

    “嗯。”成王妃在渐起的晨曦里,仔仔细细看了看丈夫的眉眼,随即一笑,转身行出殿外,不再回头。

    成王立在台阶上,久久地看着妻子带着孙希走远的背影,良久沉声道:“彤文。”

    立即有个声音,从殿外冒了出来,“属下在。”

    “秘密调拨大军。”成王紧紧盯住妻子背影,眼神云涛微卷,“悄悄跟随保护王妃!”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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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嗯,伏笔埋到现在,全文最大的转折已经到来,之后一切洗牌,重新出发。有人离开,有人蜕变,有人如愿以偿,有人海阔天空。五洲动荡,山河重组。

    请亲们耐心并放心,我可以保证结局不虐,宁可虐在中段不可虐在结尾不是?有虐就会有热血,但都不是最终的结局,一切的转折都只是为了更开阔的前路,主人公的一生宏图,在此刻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