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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来为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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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常春馆主事人只当这丫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日后指不定得遇个达官贵人,给馆里讨个好彩头,毕竟是生意人,又琢磨这丫头容貌还算美,若没了三寸小足,至多是个贱价货,万一疼死了,那才是真正打了水漂,油星子都捞不着,一权衡利弊,便勒令调、教妈妈解开绑绳,顺其生长罢了。

    只是因为一双大脚,折了身价,再如何貌美,也成不了一等一高级瘦马,又叫人将欢娘迁到下等厢去。

    从此,欢娘便跟着田六姑长大。

    田六姑是常春馆老妈妈,说是老妈妈,却也只刚过三旬,长得颇有几分姿色,就是额头上有块指甲壳儿大小烫疤,毁了容貌,平时总爱用头发挡着。

    后来久年相处中,欢娘才知田六姑原先好像是个大户人家大丫头,不知是犯了个什么错事,被主母拎到柴房去施了私刑,又叫人几棍子打了出来,后来流落烟花地时,被常春馆老板看中她经验丰富,做事麻利,买回来调、教瘦马馆姑娘。

    田六姑向来管理中下等瘦马,院子里姑娘不是身量不足,就是面容有缺损,素来被别院妈妈嘲笑,故此对这大脚美娇娘,颇是可惜,也当成手头一块招牌,悉心打造。

    小欢娘知道没有出常春馆之前,田六姑是直接上司,得罪不起,倒也乖巧懂事,决不忤逆,当跟个贴心奉承跟班儿,时日久了,深得这调、教妈妈宠信同欢心。

    平日馆厢内,一、二品瘦马因为要养着一身好皮肉,不用做粗重力气活,一双手也不能沾阳春水,免得给磨糙了。

    中下等瘦马则要分派做些灶房里头活计,欢娘因得了田六姑眷顾,拉身边当心腹,除了些许针黹女工,也就是做些跑腿传话私活儿。

    有田六姑大半时辰护着,欢娘常春馆六七年,倒也不算太苦,总比冬天里把手泡到井水里搓衣裳,三伏天里顶着太阳院子里熬汤药,要幸福得多。

    这让她愈发坚信,靠山,很重要,如何选择靠山,叫靠山心甘情愿被自己靠,也是门学问。

    此刻,欢娘见田六姑凝视自己裙下双脚,眼神带着惋惜与嫌弃,像是看什么蛇虫鼠蚁似,也知道她心里头顾虑。

    虽然那郑家对于欢娘天足并没多说什么,可田六姑还是有些紧张,生怕客主见着不喜欢,前几日便开始将欢娘一双早就没了奔头大脚,用白布缠住,往小靴里头塞,做个样子也好。

    这不是自欺欺人么,定了型脚,怎么塞也塞不小,又不是泥巴,捏捏就能重塑了个形。

    可也没法子,欢娘这几日都是趁妈妈不察,偷放布条,让脚松口气儿,可今日去见自己日后银主,只能强行穿上。

    田六姑惋惜嫌弃,打从一睁眼,欢娘知道自己成了瘦马馆姑娘,何尝又不惋惜,不嫌弃?

    惋惜自己怎么死得太不值,嫌弃自己怎么就穿成个这种身份。

    穿成个妾室,木已成舟,倒还好说,偏成了个一辈子注定了就得做小伏低命种,是糟心。

    自幼被训练成一名曲意承欢合格妾室,待沽而售,成年后成为一个受主奴轻视,连自己儿女都不待见标准姨娘?

    前世她也只是个小老百姓,日日操心房价菜价小人物,可再怎么,也比注定就生来为妾瘦马要幸福百倍。

    这个陌生而遥远古朝旧代活长了,欢娘还没忘记前世那段死亡经历,真真是活到了现世,还啼笑皆非,长叹息都是无力。

    那天她跟踪多时不打照面,神出鬼没未婚夫,见到他搂着个女人出了酒店,耐不住子,上前刮了耳光就大步跑开。

    男友是公务员,成年兴致勃勃,处心积虑地亟待升职,那女人是他们局里老大千金。

    男人上前来拉,嘴里还解释,她一脸泪,脑子一片空白,不知不觉两人拉拉扯扯,追追打打地就到了车水马龙大街上。

    屋漏偏逢连夜雨。

    一辆疲劳驾驶卡车迎面过来,还没反应过来,银光一闪,她只觉身子被未婚夫往人行道上推了一把,可还是慢了一拍……

    就此卷了进车轮,此后之痛,如坠炼狱,不欲多言,说多了不是泪,是血。

    未婚夫当时几乎跟她贴一块儿,她不知道,这负心汉是不是也死了。

    形势比人强,容不得人活回忆里。

    不管他死了没,她却还得生存。

    思绪如山倒,一想,就不知道时辰飞逝了。

    不过想想也好,能忘记些脚上痛楚,不知不觉,欢娘再一抬头,已经进了荷花巷,一座五进绿檐院子伫眼跟前。

    门楣郑字匾牌赫然醒目,门槛前立着个中年妇人,套个雀蓝比甲,略微发福,一脸精明相,俨然管家模样,正是郑府后院管事婆子,父家姓纪,夫婿则是郑家成管家,夫妇两人是跟着那郑老爷从外地迁到肇县,主仆情分自然不一般。

    成纪氏见着田六姑带着丫头过来,晃着圆润身子上前,打了声招呼,引到侧门进府,到了前院,跨过西边月亮门,入了一间厅厢,有两名妇人已坐里面,下手边那位年龄稍长,五官秀丽,银盘脸儿,身子丰满,约莫有三十出头了。

    坐主位年岁浅些,看打扮态势,应该是当家主母,一身绿闪缎子对襟绸衫,一双凤头咀儿翘靴,虽是个奶奶,估摸因春秋不大,五官仍有一股天生娇艳未泯,又是个爱俏年龄,整体看来,并无宅院内太太死板气儿,举手投足,倒有几分妩媚姿态。

    听闻那郑老爷今年已是三十好几人,这郑夫人看上去,多不过二十五六,居然还是个老夫少妻配。

    有这么个年轻妻房,那郑老爷还一房又一房地往里头纳妾,若非男子好色本性作怪,大抵是因为后继香火缘故。

    欢娘暗忖。

    果然,还没跨进高门大槛,成纪氏转头,朝田六姑暗作提示:

    “里面那位是咱们家里头现如今奶奶柳氏,下头坐着是高姨娘,是老家人了,因夫人近段日子身子不爽利,也是高姨娘帮衬着夫人,负责挑拣了你家姑娘。院子里头还有个小姨娘,是老爷外地买,今儿没来,院子里人都称妙姐,人如其名,生得妙,爹爹还是乡下私塾先生,识字懂理儿,可性子冷清又乖僻,平时只爱关她那小院子里,画画儿写字,老爷夫人大度,怜她年龄小,一个人背井离乡,也迁就她。你家这姑娘看起来也伶俐,老身不担心,把馆子里你们平日教化规矩用起来,等会儿好生说话,应对着,应该是不成问题。若是过关了,今儿就当着两房面,把字据立了,欢娘就留下了。”

    “嗳,好嗳。”田六姑一甩帕子,喜不自禁,转头瞧瞧自己培育姑娘,正常发挥哪儿会不过关?相当有自信。

    欢娘这边却另有琢磨。

    姨娘年纪比夫人年纪尚要长这么一大截儿,要么这姨娘是早先进门妾,要么这夫人是晚进门填房。

    欢娘本就这么猜疑,再加上成纪氏口描述,说那郑夫人是“家里头现如今奶奶”,有些七八分笃定。

    奶奶便是奶奶,又哪里有个现如今、昔往日说法?

    这也恐怕是郑老爷同郑夫人年龄悬殊缘故了。

    欢娘自己是个女人,还是个两辈子女人,上一世因职业缘故,接触女人也多,光是听着同事跟客户们聊八卦,吐老公不忠,怒儿子不乖那些糟心事,就恨不能听成个心理学家了。

    这郑夫人虽是主母,却不像个贤惠安分人物,身量高儿,容长一张瓜子脸儿,尖尖下巴,一双狭长凤眼微微向上勾起,薄唇如柳叶,却略显凌冽。

    倒是那高姨娘,也不知是不是年龄稍大些,轮廓圆润,眉眼和善从容,一身温婉气儿,似乎是个受人喜爱,很好说话人。

    田六姑听了成纪氏嘱咐,连连点头,满脸堆笑,鱼尾纹都拧起来,拉了欢娘就跨槛而过。

    进厅隔得远远,拜过郑夫人,又问了高姨娘,欢娘照着田六姑同成纪氏眼色,捻起裙子角儿,上前两步,隔了一丈之遥,跪青色水磨地砖上,垂下纤纤细颈子,不大不小,带着三分稚气,轻轻开声:

    “奴家贱字欢娘,痴长十三,今日幸见郑家奶奶,宛如得见天宫里王母,桂魄中嫦娥,欢娘痴顽陋钝,沾了奶奶光,人都觉得轻飘了几分——”声音说得一扬一抑,高低起伏,宛如唱着时下流行折子戏一般,起承转合,异常动听,都是常春馆里练出来。

    郑夫人父家姓柳,闺名双字倩娥,眼下听这女孩儿奉承,故意道:“啧啧,轻飘了几分,那不是飞天当神仙去了?还怎么做我家人?”

    欢娘眼珠子一转:“——再一见人间有座郑姓华邸,十分耀眼璀璨,欢娘忍不住看多了几眼,冷不丁又跌了下来。”

    厅内几名主仆纷纷笑起来,柳倩娥笑道:“啧啧,这小嘴儿,甜得赛过蜜糖,名字确也取得恰如其分,就不改了。”

    田六姑一听这话,知道事儿恐怕成了八、九,笑眯了眼。

    座下高姨娘见这夫人笑,也是晕上一脸笑:“可不是,妾就说这妮子比那些呆呆木木瘦马,要灵光得多,怕是跟咱们家妙姐儿一样,念过书,指不定也是个读书家里出来哩。”

    欢娘见众人征询目光落自己身上,忙接话应答:

    “常春馆本来只有一二品瘦马才有读书习字造化,可欢娘有幸,得了田妈妈照护,空闲也能旁听会儿,拣姑娘们书看两眼,故此认识几个小字,不至被人诓骗。至于出身,却是欢娘不幸,尚襁褓,被狠心爹娘遗弃保婴堂大门外,后又被转予常春馆做瘦马,一来一去,连自己个儿真姓名都不知,不知道自家到底是个什么出身了。”

    成纪氏等人听她身世凄惨,字句道来却是一派乐观,稚嫩还没脱全脸蛋儿红粉扑扑,心中对这女孩子生了几分好感。

    柳倩娥一听欢娘前半句,却刹住了笑意,细眉儿一抖,又仔细端详了这小丫头一圈儿,朝她裙底下望,这么一看,脸色变了,语气也没刚刚那样闲淡自若:

    “你不是一流瘦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