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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年来, 我一直对此耿耿于怀。今天原样奉还, 并不觉得解脱。

    ——司芃日记

    金莲的脸拉得很难看。她恨不得上去掌掴司芃。这个小畜生从来就没尊重过她,在淞湖别墅里不知干了多少故意惹怒她的事。那时碍于彭光辉的情面, 她还不能发作, 要笑嘻嘻地为这个畜生善后,只能在深夜里不停诅咒, 最好玩滑板时摔死,飙车时撞死。

    可她现在不敢去打司芃, 她要上去, 司芃手一松, 陈洁就会掉下去。她现在靠着凌彦齐,司法口疏通一下关系,再找个金牌律师做辩护,说是意外坠楼, 一天牢都不用坐。

    “我不会辞退你们,你们还可以拿手机出来拍啊, 这么劲爆的内幕消息,你们会成为朋友圈红人的。”这话一出, 几位跑过来看热闹的同事都嫌自己腿长, 站在原地走也不是,退也不是。司芃冷冷一瞥,“选个边站啊。”

    有个中年妇女狠狠心, 从兜里掏出手机, “嘉卉小姐, 我认识你,我原来在总经办做过行政。”

    司芃点头,接受了这份投名状。渐渐地,又有几个人拿出手机。凌彦齐在边上看得叹气,她还是跟陈龙太久了,一点都不像个企业接班人。慢着,这种进来没五分钟,就锁人脖子掌控全局的作风,倒是有点像整人时的卢思薇。

    察觉到右手掌扣着的喉结在滚动,陈洁在挣扎,司芃回过头去,身子前倾:“你要不跟我走,我就在这儿说了。你的事情,我一样样说。做个网红,辛辛苦苦干这么多年,才一千多万粉丝,不值得。我今天可以让你的风头盖过全中国最红的明星。”

    从小陈洁就是优等生,最在乎别人的看法,金莲的争强好胜,像养蛊一样养大了这份光鲜亮丽。司芃要她活着看看,一个人的生活是如何在刹那间摧毁,也许只有到那时,她才会感同身受,才会对所犯的罪有些许的忏悔。她探出窗外,头发的阴影,一点点覆盖那张被太阳晒得睁不开眼的脸:“从哪儿说起呢,好好的常青藤学校不去念,代替我去萨凡纳,不觉得吃亏吗?”

    陈洁脸上露出嘲讽的笑容:“吃亏得很呢。那个破学校里都是一群和你一样混吃等死的衰人。”2011年的4月,她拿到了宾夕法尼亚大学的offer,彭光辉比她和金莲还要开心,为她在五星级酒店里办谢师宴,请了不少政商两界的朋友,带着她敬酒,逢人就说“我女儿”。那会,根本没人理会陪在医院里等着阿婆咽气的彭嘉卉。

    司芃见她嘴这么硬,手上再使劲,陈洁的柔韧性很好,身子都快被压成倒着的“U”字。凌彦齐在一边看得心惊肉跳,司芃又拎着脖子把人拉起来。陈洁憋了好久的气,等缓过来就说:“你又不敢杀死我。”

    “不杀你,杀你做什么?黄律师把我妈的DNA送去新加坡了,明后天就能出结果。老头子的DNA和我妈的对上,我妈的再和我的对上,毋庸置疑的亲缘关系。发生这么多事,我又是被追杀、被顶替,老头子再嫌弃我,也得认命接我回去。彦齐也打算跟我回新加坡,他要陪我念书。”

    陈洁听到这,偏头看凌彦齐。

    凌彦齐点点头,她冷不丁地笑出声来,司芃接着说:“你笑什么?我大好的前景,因为你已经浪费了五年,再耗在你身上不值得。警察来之前,跟你玩玩而已。”

    司芃轻蔑的神情,让陈洁想起五年前,她在曼达的人事办公室打印资料,这人突然闯进来,揪着她头发就往外走,看呆了一屋子的员工。

    今天她还想这样羞辱她一回?你做梦。

    “那你要我跟你去哪儿?还飙车去海堤上同归于尽?”

    “不,那会只是你和我的恩怨,今天太多人被你扯进来了,你得去看看他们。”看看因她私欲而起的惨祸,看那些惨死的人、受伤的人、痛哭的人,她得跪在他们面前,忏悔自己的罪恶。

    “他们?谁啊。”陈洁冷笑,“谁跟你有这么大交情,非得逼着我去看看。”

    “跟你我有这么大交情的,除了凌彦齐,还有谁?凯文。你就不想知道,今天上午在夏阳坑发生什么了?一场车祸、两死两伤。只有我没事,毫发无伤地站你面前。老天不想遂你的愿。”

    “凯文,跟凯文有什么关系?”

    快到中午,D市的天气好得不像话,冬天里少有的、异常明亮的蓝天。陈洁卷翘的睫毛、勾勒的唇线,司芃都看得分明,当然也不会遗漏她眼神里的慌张。

    “你猜对了。”司芃故意说出来,“他跟过去了,为了救我,去撞的面包车。”

    “他人了?”

    “死了。所以我带你去见见他。”

    陈洁咬着嘴唇。珍珠一样光亮的齿,咬在红得娇艳的嘴唇上,咬出血来都不觉得痛。她想笑,却笑不出来。“他是为你死的,跟我有什么关系!”

    浮云掠过阳光,带走短暂的舒适,这一片窗口刹那间又变得金光闪闪,陈洁只想躲开这灼人的光线。这些年为了维持一个网红美女该有的容貌,她从不在烈日下现身。

    司芃摁住她脖子,摁住她的大腿,强迫她正脸看着阳光。

    要怎样才能摆脱这个女人的折磨,陈洁满脑子都在想这个。

    “跟你没关系?你没让蔡成虎和麦子去杀我?”

    “我让他们弄死的是你,不是凯文,我也没让凯文去杀你,所以他的死跟我什么关系也没有,你听不懂吗?”

    司芃一怔,觉得她所站着的这个窗口瞬间被吸走所有的光和热,成为一个冰冷的空洞:“他死了,你也不伤心?”

    “我为什么要伤心?他从来没喜欢过我,他喜欢的人是你,一直是你!”

    无法直视太阳,陈洁闭上双眼,朝视界里红得发黑的世界狂喊。那里出现了凯文模糊的身影。一个同样热得难受的正午,她指着那个被迫穿在米老鼠绒毛套里的人,凯文只看前方一眼,回过头来拨弄她额前被汗水打湿的碎发,满眼怜惜地望着她。

    他死了,再也不会有人能理解她被“嘉卉”统治的一生。为什么,为什么连你要替她去死?

    陈洁睁开眼,阳光有如无数的针尖戳在她的眼皮上,她好像就要被晒盲了。她深吸好几口气,借助腰腹的力量,突然抬起上半身,额头朝司芃的下巴磕去。

    动作太快,窗内谁都没反应过来,司芃下巴挨了沉重的一撞,她吃痛往后退两步,右手下意识从陈洁脖子上松开。上下都失去固定,陈洁整个身体往窗外仰去,凌彦齐手忙脚乱扑出去,抓住陈洁的手。

    他心中狂喊“谢天谢地,抓住了,就不关司芃的事。”他把另一只手也伸出去:“陈洁,你不要命了吗!”

    司芃顾不上嘴角的伤,扑到窗台去看。金莲同时扑了过去。她胳膊再怎么伸长,手也够不到女儿的指尖,只能在旁边说:“彦齐拉稳了,别松手啊。小洁,坚持一下。”

    围观的员工中有一个男的,突然推开隔壁的窗子,身子半探出去拍悬在半空的陈洁。金莲怒了:“你们还有没有人性!”

    那个男员工一副嗫嚅的神情:“我,我只是想万一她掉下去死了,嘉卉小姐说不清。”

    “没事,你拍吧。等会你把视频当现场材料,交给警察。”凌彦齐想,只要对司芃有利,他便顾不上对陈洁残不残忍。一听见这话,陈洁伸出来的右手又垂下去,她仰头看着凌彦齐:“你伸手抓住我,是怕我死了,司芃要付责任?”

    “就算司芃今天不在这,你不小心坠楼,能不能救到,不敢打保票,但是肯定会伸手。”凌彦齐心想,我们和你都不一样。对生死始终有敬畏,对苦难时刻有怜悯,所以不会因为你罪恶滔天,便认为你该在此刻死去。算了,跟她讲不通的。

    “你没有否认,证明你就是那样想的。”陈洁缓缓转过头,看着四五米远,手机摄像头慢慢从窗子探出,它还在上下左右地移动,要寻个好的对焦距离。她不甘心,真不甘心,她落到今天如此荒诞的剧情里。她再问凌彦齐:“那天你陪我回家,和我说如果不是你妈逼着交往,你会考虑我,这也是假的?”

    “陈洁,你明明知道我们都在演戏。一开始就是假的,怎么可能会假戏真做?别说了,你把另一只手给司芃,我们拉你上来。”

    陈洁怎么可能把她的手递给司芃,她好像也不顾凌彦齐的体力还能支撑多久,她是否仍在危险之中,她追着问:“那她呢?她的身份不也是假的?”

    凌彦齐沉默。陈洁体会到一种从未有过的苦涩。他才不管司芃的身份呢,不管她是太妹,还是千金,他都无可救药地爱她。

    为什么拥有一切的人永远是她?“从没有人这样爱过我。”

    “妈妈爱你,小洁,妈妈爱你。”金莲已知道女儿要做什么,眼泪夺眶而出。她臃肿的腰卡在窗台上,双手竭尽全力朝女儿延伸。

    陈洁没有看她,反而往下看了看。那里聚集不少人,都和旁边的手机摄像头一样,等待一出好戏。

    凌彦齐头皮发麻,朝旁边窗子的人说:“别拍了,赶快报警,找消防队来。再让人去找物业,看有没有充气床、垫子这类的东西,赶紧铺上。”

    一百斤的人靠他拽着悬在二十层的窗户外,虽然司芃也在帮他揪着陈洁的左手,他还是觉得很吃力。那双手仿佛已不是他自己的,没松开,全是靠着“救人一命”的意念撑着。

    围观的人没有一个过来帮忙,大家都怕,怕陈洁的突然坠落,会给自己带来麻烦。

    司芃上半身再弯下去一点,她想去抓陈洁的左手手腕,这样更好用力。凌彦齐不许:“你本来就头疼,今天又被他们打伤了,核磁共振的片子都还没来得及照,你这样探出来做什么,退回去。”他再朝下面的陈洁说:“没有人这样爱你,是因为你也没有这样爱过别人。你才二十三岁,还有机会,你懂吗?”

    话刚说完,警笛声“呜呜”而来。司芃和凌彦齐抬头一看,曼达大厦门前的主道上来了三辆警车。陈洁也不扭头去看,接着问:“机会?那你说我会判多少年?无期,还是死刑?”

    金莲以为女儿担心牢狱之灾:“跟你有什么关系。他们要抓,抓我好了。小洁,你从来都是个乖孩子,你就说一切都是妈妈做的,你什么都不知道……”

    “晚了,妈妈。乖巧聪明有什么用,连彭光辉这个亲生父亲,都没喜欢过我。”

    金莲忍着哭:“你不要听她的话,她就是想来气气你。你爸爸明明更喜欢你啊。每次你考得好,他不知道有高兴,说会读书的基因还是你遗传了。”

    “要是不会念书,他就只当我是陈北的孩子。”陈洁面无表情地抬头,“彭嘉卉,你要拉我去哪儿?公安局?哦,你让我去见死了的凯文,还有谁?麦子,蔡成虎?你觉得他们死了,我就要有罪孽感?不,我一点罪孽感都没有,因为我以自己的命做了代价。法律不能审判我,上帝不能审判我,你——更不能。”

    她抡起右手,用力捶打凌彦齐揪着她的双手,司芃的手又覆在他的手上,受着她的捶。“凯文没有死,他受了重伤,陈洁,”司芃大叫,“你为什么还要这样执迷不悟。”

    连救她,都要夫妻合心吗?我不死,难道还有别的出路?

    “我以后再也不用梦到你了。”陈洁的双脚晃向墙面,猛地一踢,借着反作用力,她的手终于摆脱凌彦齐和司芃的禁锢,整个人向斜下方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