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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司芃, 你为什么不抱希望?人不抱希望是很傻的。”

    “谁说我傻?”她要来打我。

    “不是我说的,是海明威说的。”

    她剜我一眼, 手停了。很好,以后有说不通的地方,就假借文豪之名。她对他们的敬畏之心, 比我要多。

    ——某人日记

    已到十月下旬, 卢奶奶能撑着拐杖走上十来钟,只是不敢单独出门。永宁街的车道与人行道之间没有栏杆隔离, 她怕再被撞。

    在游乐场玩时,司芃发现来了例假, 跳操课便让其他老师代了,一下午都在小楼。

    卢奶奶教她做“肉骨茶”, 她说她习惯的是药材味的肉骨茶, 马来西亚的做法;不过阿齐喜欢胡椒味的肉骨茶, 那是新加坡的做法。

    司芃一怔:“那我们做哪个好?”

    “要不问问阿齐过不过来吃饭?你今天有空, 我们可以多做点菜。”

    “好啊。”司芃把手洗净, 给凌彦齐打电话。

    “哦, 姑婆今天要做大厨?”凌彦齐想起什么事,又说,“你去看看日历, 今天是不是农历九月二十五?”

    “对啊。”

    “姑婆生日。”听筒里的声音小小的, “等会我就过来。”

    挂下电话, 司芃问:“姑婆, 你要做什么菜?”

    卢奶奶掰着手指数:“海鲜叻沙必做, 阿齐还爱吃辣椒炒蟹,你爱吃红烧乳鸽,我咬不动啦,就做个金钱豆腐,然后再来一份清蒸多宝鱼,再来……”

    “一个青菜就好了。”司芃接话,“太多菜做不过来,也吃不完。”

    卢奶奶在家煲汤、做卤汁,司芃赶去超市买食材。买完急冲冲走时,看见一楼一家知名玉器店。想起她的阿婆爱佩戴玉石,冲进去选了个玉镯子。

    没带过玉,但小时候经常拿在手里玩,一眼就看得出分别,晴水浅绿的为佳,玉质要细腻,阳光中一照,色度均匀,晶莹如玻璃。

    “就它吧,帮我包起来。”银行卡上一刷,再去掉六万块。

    她们还在厨房忙,凌彦齐便过来,站卢奶奶身后轻轻抱着她:“姑婆,生日快乐。”

    “哦,”卢奶奶吃惊又开心,凌彦齐还从没抱过她。“你就过来了?”她看到餐桌上放置的蛋糕,“刚才小芃还说要自己做呢,只不过我这边没有做烘焙的工具。”

    凌彦齐看司芃一眼,笑道:“那还不容易,买就是了。反正姑婆你的厨房大。”

    卢奶奶要去餐厅酒柜里找瓶好酒,凌彦齐还留在厨房,看着在水池边择菜的司芃,问:“你又买什么了?”

    “一个玉镯子。”她轻轻地晃着腿,“一天就花掉你二十多万,比孙莹莹厉害多了。”

    凌彦齐说:“是。”然后拿出手机,“我转钱给你。”

    “不用了。”司芃把右手举在他眼前,四指并拢,“看到这条缝了没有?一有钱我就躁得慌,只想赶紧花出去。我现在还有钱,不用给。等我没钱了,自然会找你要。”

    “那好啊,我等你找我要。”凌彦齐眼里的笑莫名其妙就收了,转身离开厨房去找姑婆。“你找到红酒没有?”

    红酒在酒架上呆太久,落了一层薄灰。卢奶奶拿干毛巾擦拭:“这还是去年你带过来的。”她把酒放在餐桌上,拉着凌彦齐退到客厅里,到墙彻底挡住司芃视线的地方。

    “姑婆不想再跟你们打哑谜了。前几天柏宥来电话,说你很快就要和嘉卉结婚。”

    “没有,只是订婚。”

    “哦,那可能是我听错了。可是结婚也好,订婚也好,对小芃来说都一样。她,你打算怎么办?那天柏宥的电话先是她接的,她喊我过去时,脸色就很不好。我没跟她说你和嘉卉的事,但我不晓得她知道多少。看她对你的神情,让我感觉自己是个帮凶。”

    凌彦齐一怔。姑婆说,司芃的神情泄露太多感情。他好难过,头偏向一边:“姑婆,那你能教我,现在该怎么做?我该放下司芃,对不对?可我要是能做到,我早就做了。再说,我放开她,她能去哪儿?”

    “你就还当什么都不知道地纵容我这一回。我也清楚这么做对司芃不好,可她留在我身边,我才可以说将来会有转机,会有希望。她要不在,……,这日子都没法过了。”

    卢奶奶摇头叹气,拄着拐杖,走去厨房接着做晚餐。

    她从来不在感情问题上劝人。一旦做了自梳女,也就放弃了和人谈论男女感情的资格。她眼见这么多比她有学识、有能力的才俊女子:老爷、大太太、秀妹;大少爷大少奶奶;还有柏宥和那位慧雯小姐,……,一个个都为情所困。如今轮到凌彦齐与司芃。

    大概入了情网,谁都不容易脱身。

    今晚的海鲜叻沙和肉骨茶,是司芃做的。她戴隔热手套端出来放餐桌上,让凌彦齐尝尝味道如何。他喝一勺汤后点点头:“不错。”拿这调羹再舀一勺,递到司芃嘴边。她瞥一眼厨房,凌彦齐用嘴型说唇语:“她知道了。”

    司芃吐舌头,小声说:“和你说了?那有没有不让我住了。”

    “为什么不让你住?”凌彦齐一时没弄明白这逻辑关系。

    “勾引小少爷。”

    凌彦齐放下调羹,笑着拍她脑袋。

    席间两人围着卢奶奶,让她吹蜡烛许愿。司芃把从商场买的玉镯递过去。

    “这很贵吧,小芃。”

    “一点不贵。我就在菜市场边上那家玉器店里买的。”司芃事先把单据拿走了,“我阿婆说的,戴玉就不会摔倒了。”

    谁都知道这是无稽之谈,心愿罢了。可从前的司芃并不知道要把心愿递出去,今天她愿意借卢奶奶生日这个契机,买个玉,长命百岁的祝愿有点烂大街,那就祝她这次腿好起来后,不会再摔跤。

    “真是你阿婆说的?”卢奶奶问。她对司玉秀还是很佩服,去到马来西亚仅念了三年中学,便能看得懂英文的小说报纸。也就是这份才气,才让郭义谦另眼相待。

    “是啊。她说过。”

    卢奶奶郑重地取出镯子戴上,“那真要多谢你了,可是个好礼物。”

    饭后司芃收拾,凌彦齐帮她把碗碟放进洗碗机里:“忙完,我们出去走走。”

    “好啊。”

    是个漆黑的秋夜,吵闹了整个夏季的蝉鸣渐渐歇了。没有月亮和星星,但有徐徐的晚风和行人很少的永宁街。

    中午司芃送陈雨菲去学校后,从定安村的后面穿过回小楼,才发现这片固守的城中村已经开始动拆了。

    七月初整个定安村被淹,让这个孤岛再一次出现在电视新闻和街谈巷议里。对完全跟不上的城市配套服务,网络上全是抱怨讽刺之声。可要进行新一轮的整改,那还不如快点拆了。区委领导班子发话,已搬迁的群众热烈支持,抱团的钉子户越来越少。

    凌彦齐说:“东和巷以东的居民全部都搬迁了。”

    “那姑婆,是不是马上也得搬了。”

    “嗯,等我从新加坡回来,会安排你们住别的地方。姑婆喜欢养花,也找这么一处有天有地的院落,”他盯着司芃,问她,“好不好?”

    司芃避开这落向她的问号,回应了别的:“新加坡?又要出差?”

    凌彦齐轻轻叹气,不想让司芃察觉他情绪的异样。往前走两步站在奶茶店前,看贴在墙上的饮品单,回头问一句:“你要不要喝杯奶茶?”

    “又喝奶茶?我现在体重都快110斤了。”

    “110?”凌彦齐倒退两步看,“很好啊,比刚认识那会重……多少?”

    “重八斤。跳操后没瘦,反而更重了。”为了让自己上操的状态更好,司芃会在课前做四十分钟的力量训练。

    “我只觉得胸部发育了。”

    司芃这会正把手臂交叉在胸前,压得它扁扁的。“嗯,前几天买文胸,A罩杯已经不行了,要买B。”

    在店门口聊这个,聊得好直白。奶茶店的小妹开口:“要是不想喝奶茶,也可以来杯木瓜奶昔。木瓜是丰胸美颜的哦,这位姐姐。”

    司芃扑哧笑出声来,摸摸耳后:“奶盖珍珠红茶吧。”

    小妹又问:“要加冰吗?”

    两人同时出声,一个说加,一个说不加,为难住小妹,目光在两人间逛了个来回。

    司芃说:“我一向喝惯冰的了。”

    凌彦齐点头,却冲小妹说:“不加。”

    奶茶递到凌彦齐手上,他吸一口才递给司芃。“不是说冰的不能喝,而是你知道自己的胃受不了刺激,就应该注意点,少吃太凉太辣的东西,以后酒也不能多喝。”

    司芃接过,咬着吸管往前走。“那要偏偏喜欢怎么办?”

    “喜欢也得克制啊,不加冰而已,这是小事。”

    “可是人的自制力不是无穷无尽的。你跟无数的小事去较劲,把它的额度用完了,大事来了怎么办?只能任性?”

    凌彦齐神色一凛:“你是说,你是那种小事无所谓,大事不糊涂的人。”

    司芃嚼着珍珠,“嗯嗯”地点头:“应该算吧。”却没发现黑暗中,凌彦齐的脸色越来越硬。

    “下个星期我要去新加坡呆几天,不是出差,也不是访友,是和她的订婚宴。”凌彦齐不愿意说,可他不想瞒着司芃,不想让彭嘉卉变成他们之间不能言语的心结。

    “订婚宴?”时间真是过得好快,司芃心想。“她是新加坡人?”

    “她家人在那边。”

    司芃点头,也是,富人都移民出去了。“呆几天?虽然是订婚,但还是有很多事情要准备。新马那边的华人,可能更看重传统仪式。你不用早过去做安排?”

    “是他们要联姻,要办订婚宴,他们准备好了,跟我有什么关系?传统?那为啥替人拜堂的传统不传下来?要是这传统也有,我保证立马装死。”

    他的表情无趣又严肃,不是开玩笑。司芃拍他肩膀:“别闹了。”

    “闹?”凌彦齐捉住她的手腕,“你觉得我是小事上克制,大事上任性的人?”他盯着司芃的双眼,黑夜里眼神更黑,带点咄咄逼人的意味,“而你恰恰相反,大事上拎得清。那是不是我回国,就看不到你了。

    “什么意思?”

    “今天你花六万块给姑婆买玉镯。”

    “有问题吗?那是你姑婆哎,你不会六万块都舍不得吧。”

    “前两天你还带她去公园拍两人的合照,拿去影印社冲洗。我们出门前,姑婆就坐在客厅,一张张照片塞进相册里。你怎么也不想,我们也应该拍点照片,分手了还可以留作纪念。”

    司芃还在辩解:“我只是看,姑婆有收集照片的爱好,……”

    凌彦齐根本不接她的话:“给别人花钱,花得那么大方。我给钱,又不接。是想着这单生意快做完了,接了心里有愧?”

    司芃挪开嘴边的奶茶吸管:“我有说我要走吗?”

    凌彦齐想,干脆都说了。

    “我就是这么想的,因为我没法信任一个不留恋任何人任何事的人。你教人跳操,是因为你已经在想离开后的生计;你那么懒散,却天天陪我疯玩到午夜;你还跑去书店,不看书也陪我坐上好几个小时。司芃,你要问我这段时间你乖不乖?当然乖了。乖到那种本性温柔体贴的女孩都没你懂我的心思和欲望。不管要什么,你都满足我。你的心里装了一个计时器,滴答滴答的数着日子。现在姑婆的腿好了,你便开始倒计时。”

    “总要散的,凌彦齐。我只是想趁热情还没消退时走,彼此还能留点好印象。”正好风吹过,司芃的话,也像是要散在这风里。

    “热情?我们之间,仅仅是热情吗?”

    “就算除了热情,还有别的什么东西好了,激情?爱情?那又怎样?这世上很难有什么情经得起磨难。更何况,我们根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谁和我都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凌彦齐突然拔高声音。

    司芃不再说话,平静地坐在街边长椅上,风从街口吹进来,吹得头发乱糟糟地盖着半张脸。她牙齿相抵,咬住吸管,去唆杯底的珍珠丸子。

    还是那个孤独的少女。和他交往,也不能改变这抹底色。凌彦齐的神情又颓丧下来,背靠那颗大大的榕树。“我是一个在感情上很不值得依靠的人,对不对?”

    “跟你没关系。我不会在任何人身上追求依靠这两个字,就连我自己,也挺不可靠的。”

    咀嚼“可靠”二字,口舌间全是苦涩。凌彦齐开口问:“难道你对人性,从来就没有过奢望?”

    “有过。”沉默一会,司芃才说,“觉得你会爱我。”

    “会爱我?我都说了是奢望,你还只敢到这个层次?你知道我的奢望吗?我奢望每天早上的咖啡能端进卧房,奢望醒来就可以亲吻你,奢望和你环球旅行,奢望在璀璨的星空下做/爱,还奢望与你生儿育女,一起白头,……”

    “别说了。”司芃弓着背,手肘撑在大腿上,头已垂下。“凌彦齐,我和你不一样,我不靠奢望过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