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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相爱的人不该争吵。因为他们只有两人,与他们作对的是整个世界。他们一发生隔膜, 世界就会将其征服。

    ——海明威永别了武器

    为了躲避逼婚, 凯文已在S市混不下去,逃到相邻的D市。钱已花光, 又不能去找以往的狐朋狗友, 捉肘见襟半个月,不得已只好发微信给彭嘉卉:“小洁,给我转十万块。”

    很快就收到微信五万块的转账。彭嘉卉再发语音过来:“有限额。明天再转五万给你。”

    “好的, 谢了。”

    “那个女孩已有五个月的身孕,你爸妈带着去做B超,是个男孩,你逃不掉的。”

    凯文不想这么认输:“还得生下来做完亲子鉴定,老头才会真的认。”

    彭嘉卉问:“你在哪儿, 能见面吗?”

    “在你工作室楼下。”

    “上来吧,我还要忙一会。”

    凯文颓废地站在宽敞明亮的办公间里。工作室里多是青春靓丽的女孩,走廊里经过, 都要看他两眼。不是酒吧夜店里膜拜的眼神, 此刻的他不修边幅得像流浪汉。

    他不在乎,目光只盯着最左侧玻璃围起来的格子间。高挑纤瘦的女孩,正在和同事讨论新一季连衣裙的摄影稿。

    长发漆黑, 如夜里闪亮的瀑布,脸庞白皙, 神情柔和而专注, 偶尔瞥他一眼, 微笑着摆个手势,是个“十”字,让他再多等十分钟。再低头,又是认真投入工作的表情。

    这几年里,彭嘉卉便是以永不疲倦的精致亮相,奋战在国内时尚达人的第一线,带货量不亚于当红明星。偏偏凯文想起在定安村的雨夜里,看到的穿一身黑、戴着雨披的女孩。

    彭嘉卉终于忙完,肯赏光和他一起用午餐,就在她工作室楼下一家西餐厅。他回国已有八个月,除了朋友给他办的接风宴上,彭嘉卉露一面外,这是半年来的第二次见面。

    “sorry,真是太忙了。”彭嘉卉朝他眯眼笑。

    凯文印象里,陈洁特别爱这么笑,但那是邻家小女孩的笑,当了彭嘉卉后,便不能这么笑。刚去美国时,她孤单,还陷在“彭嘉卉真的不见了”的巨大恐慌感里,总是缩在公寓的沙发里,和他说:“不想出去,出去就要扮演另一个人,凯文哥,帮帮我吧,帮我去买点吃的回来。”

    超市里买了一堆饼干面包牛奶回来,她便窝在公寓里,半个月不出门。

    凯文没办法,拉她出门见阳光。很热很热的天里,他们去商场,陈洁指着前方和小孩子击掌的米老鼠说:“我就是这样的人,装在这个巨大的毛绒套套里,谁都不认识我。也这只有和凯文哥在一起,我才敢把这个套子摘下来。”

    从此以后,也只有在他面前,她才会这么眯眼笑。

    可现在的眯眼笑,不再有当年的彷徨与无助,只像是一个旧识的符号。五年过去,她已经习惯彭嘉卉这个身份,对他不再有那么强烈的需求感。

    “嘉卉?”

    “嗯?”彭嘉卉喝菌菇汤,下意识地应一声。凯文失笑。她才意识到他从来没叫错她,他从来都叫她小洁。

    她放下调羹,也想起那年夏天的米老鼠。“带太久,感觉都摘不下来了。”

    “聿菡说你和他哥在谈恋爱,下个月初回新加坡办婚礼。”

    彭嘉卉不敢直视凯文的眼睛,低头切牛排:“如果中途没什么变故,应该是这样了。”

    “应该是这样?当了这么多年的彭嘉卉,真不知道自己是谁了?”

    彭嘉卉的手一哆嗦,刀子从牛排划到瓷碟。她放下刀叉:“凯文哥,你又来了。”

    又来了,只要她有求,“凯文”两个字就会变成嗲嗲的“凯文——哥”。第一次听时,心是颤的,现在听居然也会反感。

    “我说,如果阿卉回来,你会把这一切都还给她吗?她的名字,她的护照,她的亲人,哼哼,还有她的未婚夫,他肯定不知道你是谁。都还给她,乞求她的原谅,一切都回到正轨,我们可以大大方方地恋爱,结婚……”

    “那凯文你告诉我,怎么还?阿卉在哪儿?”

    “应该是我来问你,阿卉在哪儿?”凯文捋顺他过耳的头发,双手撑着额头,“你怎么可以这么心安理得的欺骗,……,所有人。”

    “我已经讲过很多遍了。凯文,你就是不放过我。”彭嘉卉靠向椅背,双眼微红,“我承认我坏,我很没用,但是那些事情不是因我一个人而起的。我也不想走到今天这个地步,我没有一天,心里是真正快活的。可我能怎样?阿卉死了,我得活下去。”

    “阿卉掉到海里,是有我的责任,难道就没你的责任?她妈死了,她阿婆死了,我爸要娶我妈,我和你是她那时唯一的支柱,但我们早就背叛了她。她那天强行拖我头发上车,把车开出去,连闯七个红灯,开到海堤上,我就知道她疯了。我不想陪她死。我在家等了她三天,都没等到人。她外公的律师来电说要谈遗产的事情,我妈私下找了能找的一切关系,都没有找到她,不见人不见尸。你知道我多害怕吗?我怕那个大律师一来,发现阿卉死了,要我去坐牢。她持的是新加坡护照,她外公那么厉害,警察一定会追查到底的。我以为扮她几天,骗过那个从没见过她的律师,就好了。”

    凯文已听过无数遍。“结果你们一家三口发现,这个律师带来了一份让人咋舌的遗产。”

    陈洁笑着摇头,可没法否认。是的,她不是彭嘉卉,她是陈洁,她的爸爸是彭光辉,她的妈妈是金莲。她的前十八年,管爸爸叫彭叔叔,后五年,管妈妈叫莲姨。

    她把酷似郭兰因的妆容卸掉,把连衣裙和高跟鞋脱掉,裸着躺在软绵绵的被窝里时,总会想,二十三岁的女孩子当中,还有人生比她更荒谬的吗?

    她永远都记得那个下午。她穿着好姐妹的衣服,梳着好姐妹的发型,在彭光辉的带领下,忐忑不安的去见那个律师。会忐忑是因为还没对“看上去很厉害的人”做过坏事,不知人家的深浅。但还是敢出来,是因为她对扮演彭嘉卉,有信心。

    她们一直就是感情很好的姐妹,长相有几分相似,连审美都趋同。也不算趋同,是彭嘉卉乐意让她们相像。

    自打上初中后,这位大小姐的开销急剧增大。她买一件两千元的T恤,一定会给她的好姐妹买同一个款式不同颜色的。每次穿上,眼神会发亮,要摸她头发,说“你好乖。”

    那一瞬间,陈洁只觉得自己是有钱小姐的宠物。

    她们穿一样的衣服,跳一样的舞。唯一的不同便是彭嘉卉常常顶着一双熏黑的眼睛,却不许她化妆,哪怕化个清丽淡雅的妆都不许。好像是要映照她的另一面。

    她家世太好,心太大,别人都说她们像一对亲姐妹。彭嘉卉从不怀疑其他,只觉得这是自己的杰作。

    黄宗鸣律师见到她脸上的大浓妆,眼神是“果然如此”的失望,但还是恭谨地叫她“嘉卉小姐”,然后从公文包里拿文件,堆在她面前,竟有一本高考参考书那么厚。

    忘不了这个下午,是因为忘不了这个派头极大的律师用口音别扭的白话,夹杂蹩脚的普通话,一样一样给她解释那些文件时,所遭受的心灵打击。

    她一直以为,等郭兰因死,等金莲嫁给彭光辉,她就能和彭嘉卉平起平坐。

    她一直以为,彭嘉卉那个妈妈是最没用的人,空有大小姐的身份,对内管不住丈夫和女儿,对外也不懂企业经营。念个NUS的法学学士,经济学硕士,还跟个废物一样。

    一进曼达的车间,只会对工人关怀备至,甚至还责备当时管人事的金莲,说怎么可以不给试用期的员工买社会保险。愣是把金莲说得双眼通红,回来后趴在床上痛哭一个小时。

    所以她死时,她们都认为是老天开眼,她们斗赢了。

    谁料过两年回头看,是人家大小姐根本不屑和她们斗。

    她们本以为,她能有的资产只是几栋楼和曼达的股份。而曼达的股票只要控制权在彭光辉手上,就总能一点点地吃过来。

    她们没料到,彭光辉几乎把除曼达以外的所有夫妻资产都给了郭兰因,更没想到,文弱的老太太和清高的大小姐会投资。

    她们嫌把现金存银行利息吃得太低,不急用的现金都买了房。比如律师拿给她看的一份名单,仅2005年,市中心最好地段的公寓只买五千元一平米,两梯四户,她们整整买了五层。

    还不止物业投资。

    2008年,彭光辉与金莲的私情大白天下,再娇滴滴的大小姐也会生气,那时正是曼达鞋业股价一路上扬的年份。

    既然彭光辉已在D市与金莲公然同居,大小姐便有分家的打算。

    为平息她的怨气,不与自己公开彻底的决裂,那次大额交易在彭光辉的示意下,溢价15%。在外界看来,这只是夫妻内部转移股份,股价未受任何影响。

    郭兰因首次减持套现的现金高达三亿八千万人民币,第二年再以部分曼达股份置换彭光辉在景峰投资的全部股权。

    她从第一大股东的位置上下来,仍持有曼达12%的股份。

    除了在2008年楼市低迷期间再买楼宇之外,她还在2009年美国股市下跌到6800点附近抄底,重仓生物医药、高科技以及互联网消费股。

    到律师来找彭嘉卉时,美股已从谷底爬出。她重仓的一只医药股票,因在2010年推出革命性治疗视网膜药物,股价已上涨2.8倍。未来更可期。

    再加上司玉秀和郭兰因高达两亿的身故赔偿。不是人民币,是新加坡币。

    陈洁心里惨笑,确是骇人的天文数字。她从小便对算账展现出惊人的兴趣,比彭嘉卉还清楚曼达的经营。曼达股票已从2009年的最高峰跌落60%,想要继续维持控股股东的地位,彭光辉的股份也没法再减持。

    数千工人日以继夜,辛辛苦苦工作一年得来的净利润不过20亿人民币。且这利润还不是真金白银,要投入再生产,要给股东分红,真正能落到彭家口袋的,一亿都不到。

    而人家手上的全是可随时变现的优质资产。

    陈洁转头看坐在一边目瞪口呆的彭光辉。第一次觉得,你确是配不上人家。你才刚把腿上的泥洗掉,人家穿玉缕金衣几十年了。

    不止司玉秀名下财产和彭光辉无关。郭兰因名下的,不是婚前财产,就是在婚姻存续期内已约定属于她个人的财产。人家NUS的法学、经济学一点都没白念。她的遗嘱,继承人顺位只到女儿彭嘉卉。若是彭嘉卉因为各种原因无法继承,所有财产全部捐给大鸣集团的慈善基金会。

    所有权做了安排,管理权也被郭兰因和司玉秀以遗嘱信托的形式全部受让给托管人黄宗鸣律师。二十多年来,他一直在为郭氏家族信托基金提供专业的法律服务。而这份遗嘱的执行监督人则是郭义谦。

    彭光辉后悔不已。当年因为一时愧疚,他签下了那份对他明显不公的婚内财产分配协议。他完全没想到,妻子会如此不念往日的恩情。其他财产也就罢了,她连曼达,都不打算完完整整地还给他。

    那个下午,陈洁本来只是想把律师打发走就行。现在不了,和彭光辉一对眼,便知道父女心意一致。

    但律师说他这次来只是告知,毕竟小姐还未成年。更重要的是,她必须回新加坡去念书,接受外祖父的照顾和培养。

    是的,律师来之前,就已知道彭嘉卉辍学,是个会开豪车出去飙的不良少女。

    陈洁自然不给肯定答复。大律师说,那我和郭董商量后,再来和小姐谈。两天后,律师脸色很差,说:“嘉卉小姐,为什么郭董亲自打电话给你,你要在电话里大喊大叫,难道没人教过你必要的礼仪么?”

    陈洁并没接到过新加坡来的电话。心里一沉,知道真正的小姐还活着。她一声不吭。

    律师说:“我与你的母亲兰因是同级校友,因为她的拜托,我才会专程来看你,想把你带回新加坡。这也是她的心愿,她走后便想让你回去,但又怕你外婆独自孤老。我费了那么多心血,让郭董对你目前的状况担忧和牵挂。你要回去,好好接受他的教导,将来大鸣集团也有你的位置。你真是太让人失望。”

    那些她以为的只要签名就好了的文件,全被带走了。只留下一份公函,一二三四的列清楚,她必须做到哪些事情,才可以领取到相应的遗产份额。

    律师转身一走,陈洁奔上二楼去找金莲:“妈,阿卉没死,她没有死。”

    按说彭嘉卉没死她应该高兴,这样她就摆脱了故意杀人的嫌疑,也不用去坐牢。可是,她只要想到那人一回来,坐拥数不尽的财产,依然会是家里最趾高气扬的那个人。她还是得做她的宠物,不,比宠物更不堪,因为她已告诉彭嘉卉,她们就是亲姐妹,还告诉她,凯文喜欢的一直是自己。

    她看到彭嘉卉眼里的惊恐和癫狂,否则,也不会那么轻易就掉到海里去。

    为什么要爬起来,为什么不淹死算了?

    金莲坐在窗前,转身过来,脸上没有一点血色,她一点也不惊讶。

    从昨天下午开始,彭嘉卉的手机能打通了,但是她不接。彭光辉以为她是知道了真相,对自己有想法。换了好几个号码打过去,还是不接。

    他找了关系查到彭嘉卉手机的具体位置,一大早就动身去灵芝区。

    “今早我和你爸爸说,等举办婚礼的时候,把你也带到台上去,正式承认你的身份。”她的脸色木然。“可他不接话,只说要先把阿卉找回家。”

    陈洁不敢相信:“他不答应,为什么?我是他女儿啊。”

    “因为你要是他亲生女儿,就意味着他从头到尾都在骗郭家。有没有女儿,他不要紧的,他想要的只是有钱的女儿。”

    “那我们怎么办?我和她吵开了,我告诉她我是她同父异母的姐姐了。”

    “你说了?”

    “我为什么不说!我怎么晓得,她那个老死不相往来的外公会突然想通,要给她做靠山。”她靠向门框,“妈,她回来,我不会有好日子过的。”

    “她不是要去美国留学?”

    陈洁点头。“因为凯文在那边,她想去。等阿婆一死,她就去找留学中介了。”

    金莲看着女儿悲怆的脸,她才十八岁,不应该和她一样,在另一个女人的阴影下生活一辈子。

    “她的证件都在家里,对不对?你拿上,去美国。”

    “妈?”陈洁惊悚地望着她妈。“可她会回来的。”

    “她永远都不会回来了。我会比你爸先找到她。”

    金莲说得很轻也很坚定。她都不知道自己也可以这么冷酷无情。十九年前,拿着彭光辉寄回来的五万块分手费时,她还是个只会哭的孕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