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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爱与不爱,穷人得在金钱上决定, “情种”只能生在大富之家。

    ——老舍骆驼祥子

    “哼, 哼,”郭义谦并不认可, “无非是大家觉得她年轻漂亮, 穿衣打扮好看, 追随而来的购买力,一旦过气就没有持续性。我的外孙女不需要整天想法设法保持花枝招展的姿态, 为什么不好好走传统实业的路线。”

    凌彦齐笑笑:“靠互联网成功的机会大很多,也许她只想靠她自己。”

    郭义谦半靠在椅背上想了会:“今年的母亲节,她有设计一款裙子,荷叶边的浅蓝色连衣裙。”

    凌彦齐说:“是的。”

    彭嘉卉在朋友圈分享了这款裙子的手稿, 是她早逝的母亲郭兰因的作品。女承母业, 温情又哀伤的故事, 感染无数人, 那个“妈妈的连衣裙”系列,短短五天就卖了七万件。

    他当时便觉不妥,做生意不是贩卖感情。当然贩卖感情,一次两次地往往有奇效,不过用得多了, 人会急功近利, 很难回到用心做产品的正路上来。

    果不其然, 到她生日那次, 她把精心布置的派对现场做了图文并茂的软文, 再做一波“自我打拼、璀璨人生”的女性独立宣言营销,两三千元一件的小礼服又卖了好几万件。

    可郭义谦没法像他一样当个局外人,他只觉得这是女儿对母亲的思念。“她穿上那套裙子,倒是有点像了。”

    “像谁?”

    “兰因。她当年就是想去学服装设计,我觉得时尚圈太乱,没答应。后来她想出国学商科,我也没答应。”

    “那令嫒最后去哪儿念书了?”

    “NUS。我舍不得她走,只准她念NUS,专业也是我选的,法律系。跟她说毕业后真想上班,就在家族企业里做事。”

    凌彦齐叹气,真是封建强权。那么在NUS遇见彭光辉后的事情,就不足为奇了。只不过是一个天真少女娜拉式的出走,为了反抗父权的压迫,掉入爱情的陷阱。

    这声叹气,也让郭义谦平静的脸上有些许动容。“她还在怪我,对不对?兰因的悲剧是我一手造成的,秀儿到死都没再理我。”

    其实凌彦齐真不知道彭嘉卉心里是怎么想的,他和她没那么熟。因此只能舔舔嘴唇,干巴巴地说:“嘉卉已经从那样的悲伤中走出来,她现在全身心地扑在这份事业上。”

    郭义谦点头:“她和以前,真是完全不一样了。”

    “您不是从没见过嘉卉?”凌彦齐不免纳闷,没见过,那不一样从何而来。

    “我有关注她,不然怎么知道兰因设计的裙子销量这么好。”郭义谦指了指桌边的手机,“她的微博账号,还有微信上的公众号,我都有关注。但是私人的微信号,她不加我。就这一点和以前一样,兔崽子的作风。其余的,全都不一样。”

    真没想到一个快九十岁的高龄老人,也能与时俱进到这个程度。

    现在的彭嘉卉什么样儿的,不需多聊,于是凌彦齐问:“那您觉得嘉卉以前是什么样的?”

    “怎么样?是个小混蛋。如果不是那么混,兰因和秀儿也许能多活几年。我亲自打电话,想让她回来。彭光辉是个杂种,我不能让我的外孙女跟着这种人。她竟然在电话里冲我喊,你个老不死的,最应该死的人是你。我这一生,背地里也许无数人骂过我,但是当面骂,一生只有这一回。这个兔崽子,我到现在想起来,都还生气。”

    凌彦齐却以为当年的彭嘉卉比现在这个有趣多了,控制不住地笑出声来:“您真生气?我倒觉得这脾气,有点像传说中的您呢。”

    他敢这么稍稍放肆一下,无非也是算准,郭义谦要是还在生气,不可能他刚住进酒店,就差徐瑞德去找他。

    郭义谦笑了,往后仰头,一样一样数:“脾气大,还犟,一意孤行,一副老子的架势。大概是所有孙辈中最像我的。”他看看桌对面的凌彦齐,“倒是对你另眼相待,这是她第一次主动打电话过来,阿德接的电话,她说男朋友要来新加坡,也许会来看看外公,请徐伯转告一声。”

    郭义谦用力拍打扶手:“她还从没叫过我一声外公。”

    凌彦齐来之前,对于郭义谦会找他谈什么,心里是有数的。

    今天上午大鸣和天海开了个会,大鸣集团是东道主,详细介绍了这块地的情况,以及马来西亚政府的态度,天海把规划的整体思路说了一通。

    会开了三个小时,仍只是彼此都有合作的意向,至于合作的步骤,一个都没敲下来。

    会后,王金岳就和凌彦齐说:“小凌总,我们真是尽力了,就看你今晚能在郭义谦面前拿几分。”

    能拿几分,取决于郭义谦对这个从未谋面的外孙女的感情。他和外孙女之间的沟壑太过深太过久,急需一个外人来充当粘合剂。这会来个男朋友,真是太合适了。

    如果真是一对正常的小情侣,凌彦齐愿意当这个粘合剂。他愿意稍微激进一点地表示,他会回去好好宽慰女友,哪怕对这沟壑的填补完全无用,他也愿意在女友的长辈面前挣个表现分。

    可是没有任何感情基础,让他只基于公司利益去做违心地表述,想起来容易,说起来就难了。他竟有些讨厌这样的自己,既不光明磊落,又没法完全的卑鄙狡诈。

    他老实地说一部分:“嘉卉很少和我聊她的家事。”

    “哦?”郭义谦端着茶杯的手在半空停了一下。

    “就有那么一次,提到过她的妈妈和外婆。”他回忆那时彭嘉卉的面貌,“也不是很开心。”

    郭义谦笑着放下茶杯:“你和你妈不是也想让她过来一趟吗?”

    “要她自己做决定。”

    “你都不争取?”

    凌彦齐不知道,这“不争取”的意思是指他不强迫彭嘉卉过来,还是说他不愿为两家公司的合作争取一把。

    “不是不争取,是不强人所难。”

    两人吃得都不多,饭菜已凉。郭义谦问:“吃完了吗?推我出去走一走。”

    外间的风吹得人身上甚是舒爽。站在山顶上,俯瞰汤姆逊路,灯光摇晃。

    沉默中,郭义谦突然开口:“我不知自己还能活多久,或是会患上老年痴呆症,所以,”他用手指了指太阳穴,“趁还能想事的时候,把重要的事情给做了。”

    “我能理解您的心情。”

    “我以为你会带给我一个准信。”

    “我好抱歉。”

    “没关系,诚实是个美德。”郭义谦回头看他一眼,“我还以为,你会和我在大陆见过的那些年轻CEO一样,意气风发、踌躇满志,打算和我这个老头,好好聊聊全球经济的发展趋势。”

    “跟您聊?”凌彦齐笑道,“我听着就是了。”

    也不是他故作谦虚。眼前这个老人家,无论做房地产,做航运,做商贸、做金融、永远都踩对节奏,那不是运气就能解释清楚的。他有常人无法比拟的眼光和决策。

    “秀儿走后,我便想过要把她接回来。跟着我这个老头子,不会比跟着彭光辉差。她竟不肯。不念书、脾气差,乱交朋友,胡作非为。没改好之前,一分钱都不可能给她。所以我让宗鸣去转告她,必须念书,找份事做,然后结婚,生儿育女。觉得自己出息了,像个人了,再堂堂正正站在我面前,领走她应得的遗产。我不会亏待她。”

    “之所以,定安村的拆迁合同我迟迟不签,也是想等嘉卉回来,让她做主。”

    说着说着,他就闭上眼睛:“以前我总觉得,我一点都没做错,都是不肖子孙的错。现在嘉卉都改过来。我在网上看她的直播,是个好温柔可爱的女孩子,特别招男人的喜欢,对不对?我还在想,有一天她会不会带男朋友回来给我看?会是什么样的男人,能得到我外孙女的倾心。我一定要好好把关,不可以再犯当年对待兰因时犯下的错。她好像兰因,越来越像兰因。可是当年我没见过她,就电话里骂我一句老不死,我便觉得她是我外孙女。现在隔两天就能看她一通直播,反而觉得像个外人。”

    这时徐瑞德过来,加条薄毯盖在郭义谦膝上,同时递给他一个漆黑的檀木盒:“老爷,找出来了,您看看。”

    郭义谦打开瞧两眼,笑出声来:“怎么会不记得了,一瞧就是。”他盖上盒子,又递给凌彦齐,“这是当年我娶秀儿时为其定制的戒指。”

    凌彦齐也打开看,饶是他见识过不少的奢侈珠宝,也得感叹一声,没准郭义谦最喜爱的还是这个离他而去的玉秀。他们女儿的名字是“兰因”,意指像兰花一样美好的姻缘。却以“絮果”收场。

    盒子里躺了一枚极具年代感的祖母绿戒指,铂金的材质,密钻之间那颗带着锋芒的绿色宝石,怎么说也有30克拉重。小小一枚,价值不亚于一栋豪宅。

    这大概也是old money和new money的区别。

    卢思薇虽然有钱,但她是女强人的本色,而非富家夫人或社交名媛,放在珠宝首饰上的心思并不多,喜欢就买,不会过分追求高价和收藏属性。

    而他长这么大,对女人的心思也还没重到要花几千万买枚戒指回来的地步。

    他再凝视那枚戒指一会。好是好看,就是和司芃的个性不配。他愿意送,她也未必接。这山风吹得人真是惆怅。早点聊完早点下山吧。

    徐瑞德再递过来一个薄文件夹,凌彦齐一看,是当年定制此款戒指的合同,另有赠与书和委托书,出境申报文书。受赠人一栏赫然写着彭嘉卉的名字。他把文件收好,说:“一定带给嘉卉。”

    话虽难说出口,但郭义谦已经给外孙女让步了。一应法律文件早已备好,是怕他携带贵重珠宝出入境遭到阻碍。

    郭义谦又开口说另一件事:“你妈对那块地,势在必得吗?”

    “体量还是大了点,怕吃不下来,所以才想和大鸣合作。”还怕马来西亚政局不稳,有在政商界浸淫多年的大鸣集团参与,方才保险。

    “那今晚,你怎么都不提这件事?”

    凌彦齐捧着珠宝盒。这小小的盒子不重,意义却太大。他越来越犹豫:“不知道该怎么提,公事是公事,私事是私事。”

    郭义谦回头看他两眼,望着山下无尽的风光笑出声来:“你这孩子,本性倒是不错。就是没什么生意人的头脑。尽快把嘉卉带到我身边。我能教你的,比你妈能教的,要多。”